段隨與慕容令兩個猜測的沒錯,此事前前後後,正是王猛一手安排。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王猛的計策遠比他們所想象的更爲毒辣,更爲高明。
其實王猛爲政爲人可稱得上光明磊落,舉薦人才也是不遺餘力,只是不知爲何,就是對慕容垂看不順眼。也許是看苻堅對慕容垂寵幸有加,心中不是滋味;也許是深深忌憚慕容垂父子乃是人中龍鳳,總之王猛從不曾放過對付慕容垂父子的機會。這次他大展拳腳,巧妙地施下了一條連環計。
先是發動朝野對慕容垂收留鮮卑族人的行徑大肆攻擊,見慕容垂着急,王猛便主動登門,一頓酒,一席話,輕輕鬆鬆贏得了慕容垂的好感。
待到王猛真個將慕容令弄去做了自己的參軍,慕容垂可謂感激涕零。到了王猛出發去洛陽的前一晚,慕容垂欣欣然設宴爲王猛餞行,一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二來也是託王猛照顧一下慕容令。慕容令這時已然駐在軍中,並未回府,對此事毫不知情。
席間王猛大秀演技,喝到酣處激動地拉起慕容垂,要與他結拜做兄弟。慕容垂雖是一代豪傑,到底是鮮卑胡人,論心機深沉哪裡及得上在漢人裡也是數一數二的王猛?情不自禁之下,當即指天劃地,與王猛約爲兄弟。
王猛順勢說道:“你我兄弟相得如此。爲兄此次遠走,且留此物與吾弟,也可睹物思人!”說完拿出自己生平最愛的一方鎮紙贈與慕容垂。慕容垂大是感動,加之酒後眼花耳熱,想也不想就解下自己的家傳金刀送給了王猛。
王猛得了金刀,大喜過望,當即進行下一步計策。到了洛陽,他讓人誘來金熙,許以厚利,又以金熙妻子的性命要挾,要金熙配合行事。在秦國第一權臣的威逼利誘之下,走投無路的金熙只得就範。
不出王猛所料,慕容令果然中計出逃。不消說,那艘慕容令自以爲運氣好才找到的渡船,也是王景略的傑作。待慕容令渡河而去,王猛一封奏表急送長安報告此事,不光如此,王猛還派人將慕容令叛逃的消息搶先透露給了慕容垂。
慕容垂聽到消息,猶如五雷轟頂,雖然不曉得慕容令腦子裡是怎麼想的,可這下子無疑是禍從天降!要知道眼下正是秦國大肆準備,即將全面攻打燕國的要緊關頭,慕容垂父子身份何等敏感,這等降而復叛的舉動,可不就是作死?
慕容垂六神無主之下,連辯解都不敢辯解,帶着家人倉促出逃,可他自始至終都在王猛的手掌心裡,卻哪裡能逃得掉?結果在藍田被追兵圍住,束手就擒,押回長安。
王猛得到消息,仰天長笑,這番大功告成,終於可以卸下心底重石。
(王猛以金刀計陷害慕容垂父子一事,在歷史上大大有名,甚而大史家司馬光都對此作了長篇大論。讀者如果有興趣,儘可百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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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這一句相傳出自李白的《憶秦娥·簫聲咽》,講的便是長安城東灞水之上灞橋的景色。隋唐之際,長安城乃是天下中樞,人來人往,多有在這灞橋之上依依惜別。才子佳人,將軍名士,折柳相送,感懷傷別。當然李白詠的是隋代開皇年間所建的灞橋,之前的灞橋位於隋唐灞橋上游三百米處,素來是長安衝要,溝通東西。
今日這灞橋兩岸,依然是春風習習,綠柳成蔭,然而橋上卻是一派肅殺之意。大秦天王苻堅鐵青着臉站在橋頭,身後人數不多,多是朝中數得着的重臣,橋下亦不過百餘甲士在旁護衛。
鷹揚將軍慕容令叛歸燕國,繼而冠軍將軍慕容垂一家出逃,於藍田被捕,如今正在押回長安的途中。消息傳到長安未央宮,早有對慕容垂父子不滿的秦國大臣們跳將出來,氣勢洶洶,要天王秉公執法,處斬慕容垂一家。
苻堅又驚又怒,然而卻未曾當場拍板,反而宣佈散朝。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之中,苻堅帶着一干朝中重臣、少量甲衛,徑直跑出東門,登上了灞橋。苻堅其實極爲看重慕容垂,他這是要親自在灞橋上等來慕容垂,問問慕容垂自己到底哪裡對不住他了,竟然棄自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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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精銳秦軍騎士前後左右圍住了慕容垂一家,緩緩向着長安進發。領兵的將領還算客氣,並未將慕容垂等人捆縛起來,只是繳去了武器,任由其在軍陣中自行騎馬。
慕容寶、慕容農、慕容隆等皆垂頭喪氣;高弼等部下跟在後面,不言不語;段元妃靜靜隨在慕容垂身邊,依然臉色祥和;慕容垂則面無表情,望着遠處陷入了沉思。
“元妃。。。我記得你曾說起,那,那,那。。。”慕容垂突然朝着段元妃說起話來,卻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郎君,你要說什麼?”段元妃微感困惑。
慕容垂欲言又止,反覆了一會兒,終於咬了咬牙道:“元妃,我記得你曾說過,天王對你有意,此話當真?”
段元妃霎那間臉色變得慘白,沉聲道:“郎君此話何意?若是郎君躲不過這一劫,元妃必不獨活!”她可不認爲慕容垂會貪生怕死,指望自己去向苻堅求饒。以慕容垂的性子,多半是自忖必死,不願意自己陪葬罷了。
果然慕容垂慘笑道:“卿對我的情意,我如何不知?只是這次大難臨頭,我父子幾個多半是性命不保,若是天王真個對你有意,我只願你能活下去。。。”
話音未落,段元妃冷冷道:“郎君休要再說!郎君若是不相信元妃,元妃現下便可自己了斷,倒也一了百了!”
“元妃!”慕容垂突然發起怒來:“你聽我說,我要你活下去,可不光光爲了你我!天王仁厚,除開我父子幾個,料想不會殃及他人!如今府中這許多族人舊部,燕國是回不去了,以後如何在這秦國立足?你若進了宮中。。。以你的才智,必能保得他等周全!”他聲音不覺大了一點,四周的秦兵離着遠聽不清楚,可幾個兒子以及高弼等人卻聽得分明,個個驚在了當場。
段元妃雙脣瑟瑟發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元妃!人活於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爲何?人皆有責也!你是我此生至愛,如今卻要你去侍奉天王,我何嘗不是心如刀割,可我又何忍辜負這些故舊?他等棄了故國,只爲跟隨於我,你若撒手不管,我死不瞑目!”慕容垂說得斬釘截鐵。
元妃已然淚如泉涌。
慕容垂看着愛人滿臉痛苦之色,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元妃,我要你親口答應我,爲了我,好好活下去!爲了我,照拂好我的族人!”
慕容垂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住段元妃的雙眸。良久,段元妃幽幽點頭,慕容垂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驀然現出笑意——他讓元妃改侍苻堅,確實是有心爲部下打算,可他自個也清楚,這依然只是個藉口,如此安排,其實最大的用意還是希望段元妃能夠活下去,否則以元妃對他的情意,豈肯獨活?
高弼等人聽得分明,個個感動不已,放聲大哭起來,倒把周遭的秦兵弄得莫名其妙。慕容垂臉含笑意別過頭去,虎目裡卻早已蘊滿了淚水,只死死撐着,不讓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