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司馬桓溫前往高平陵祭陵的日子,天色陰沉沉的,濁雲低厚,偶有一陣涼風襲來,吹得人渾身寒颼颼發冷。
高平陵地處建康城外蔣山西南,地勢略微低窪,本就有些陰涼潮溼,適逢天氣不佳,愈顯此處陰冷難適。桓溫站在陵前久了,便覺着腿上舊疾處隱隱生疼。
桓溫並未大集百官同來,只是帶了些桓黨中堅,譬如郗超等人。此刻桓溫手中拿着一冊書牘,口中唸唸有詞,郗超偷眼看時,原來是由謝安撰寫的司馬昱的諡文。
謝安給司馬昱擬的諡號是“簡文”,意思是說司馬昱爲人沖虛簡貴,這諡號對司馬昱的評價可謂一言蔽之。整篇諡文寫得短小精煉,文辭卻極爲優美,又切中要害,桓溫唸了兩遍,也不由得爲謝安的才華所折服,悠悠嘆道:“安石的文章向來不俗,篇篇都如金玉一般。便是這小小的諡文,也可稱作碎金啊!”(這便是“安石碎金”典故的由來,從此“碎金”就被用來代指文字優美的零碎文章)
郗超點了點頭,應道:“確然不俗。”魏晉風流,縱然爭鋒相對之時,也絕不失儒雅氣度。謝安雖是桓郗的對頭,桓郗卻能拋開公怨就事論事,不吝讚美之詞。
天色愈發陰沉,雲層也降得更低,空氣中有淡淡的鐵灰色呈現,漸漸濃重起來,擠迫得人呼吸不暢。桓溫身上的不適之感更加明顯了,站立都有些不穩,郗超見狀湊了上來:“明公,這天色看着怕是快要落雨,不若我等就此迴轉?”
桓溫卻擺了擺手,說道:“無妨!此地清幽,甚好!”挺直胸膛,自顧自向前走去。郗超等人面面相覷,不知桓溫心意所在,皆立在當場,眼睜睜看他走遠。
郗超他等自然不知,這一刻天色異常,四周景緻又怪誕冷僻,竟將桓溫的心情也撩撥起來,感懷大生。桓溫一世梟雄,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司馬昱並不在其列,可桓溫終究與司馬昱共事數十年,兩人既是姻親,亦曾有賓主之誼,最後更是親手將之送上皇帝的寶座,此刻卻天人永隔。回想起前塵往事,桓溫不由得因景生情,百感交集起來。
便在這時,一陣大風呼嘯而過,恍惚中的桓溫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好不容易站定了,眼前枝蔓搖晃,令他頭昏眼花。風捲入遠處密林,嗚嗚作響,桓溫彷彿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我本是個清閒宗王,自來追花賞月,只求逍遙終老。奈何爲你所逼,要做什麼勞什子的皇帝。如今活不過一年,還要受盡天下人的恥笑,更無顏去見列祖列宗。桓溫!都是你害了我,還我命來!”
這聲音先是輕緩,漸漸便尖銳起來,到最後兇厲駭人,桓溫聽得分明,可不正是司馬昱的聲音?霎那間桓溫悚然汗下,渾身發抖。
到底是霸氣梟雄,桓溫定了定神,忽然間振臂大喝:“何方鬼祟!焉敢恐嚇生人?老夫卻是不怕!”聲如洪鐘,直蓋過了漫天風聲,果然耳邊的鬼喊鬼叫瞬間盡去,桓溫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可惜他的笑聲只持續了片刻,便如風中殘燭,戛然而止。
郗超等人都聽到了方纔桓溫的大喝聲,個個嚇了一跳,此刻已紛紛衝了過來,卻見桓溫雙目裡滿是驚恐之色,伸出右臂遙遙指着遠處的密林,身體發抖,口中顫聲道:“司馬昱!真的是司馬昱!”腿一崴,霍然激起了舊疾,大痛起來,啪嗒一聲,竟然跌坐塵埃!
大夥兒魂飛魄散,趕忙撲上前去,七手八腳將桓溫擡了起來,卻發現桓溫兀自盯着遠處密林,連聲哀呼:“不關臣事!臣不敢!臣不敢啊!”身上顫抖愈加厲害,衆人費了好大力氣纔將他穩住。
郗超愕然,不自禁也向着遠處密林掃視了一番,只見風吹樹動,暗影斑駁,幽深處黑黢黢的全然看不清楚,可終究並無半個人影閃現。手揮處,十餘個鐵衛朝着那方向疾奔而去,呼啦啦盡數衝進了密林,不多時又一個個從林中冒了出來,搖搖頭,示意並未發現什麼異常。
郗超眉頭一皺,心道:明公多半是受了風吹,染了風寒,以至頭昏眼花。當下指揮鐵衛們攙扶着桓溫離開高平陵,這祭陵一事自然是草草收場。
桓溫怕是給嚇得狠了,全身麻軟,根本上不了馬。郗超趕忙尋來一架馬車,護送他回建康。桓溫平躺在馬車之上,雙目茫然,兀自喋喋不休。。。
。。。。。。
夜色深沉,高平陵附近陰風呼號,草木隱隱憧憧,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突然間密林裡一陣嘩啦聲響起,竟然探出個人頭來。這人東張西望一陣,見四周並無異常,一躬身鑽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陣風跑遠了。這人身形瘦削,個子偏高,若是海西公司馬奕在這裡,多半能夠認出來,此人正是妖人盧悚的大弟子,許龍。
原來今日桓溫並未眼花,他看到的所謂司馬昱,其實正是許龍!
盧悚是打着海西公復辟的旗號造反的,這麼說起來桓溫正是他等的死敵,而最後盧悚本人也是被桓溫處死並族誅,作爲盧悚的狂熱追隨者,許龍心底是恨透了桓溫。他探得桓溫今日前來祭陵,當下找來一副弓箭,便想尋機行刺,爲盧悚報仇。
高平陵近處有鐵衛巡守,許龍不敢靠近,便摸進了遠處那片密林,苦等半天,終於等到桓溫觸景生情,一個人朝着許龍的方向越走越近。許龍大喜,當下摸出弓箭,順着林邊潛行,尋思着找個好角度一箭競功。
恰好那一陣大風吹來,桓溫給吹得生了幻聽,以爲司馬昱的鬼魂找他索命,害怕之餘竟奮起神威,來了記“獅子吼”!這記大吼自然嚇不到早已沉睡墓中的司馬昱,卻把拈弓搭箭正欲行刺的許龍震了個魂不附體。許龍還以爲被桓溫發現了,手忙腳亂之中竟然跨出林子來,露了身形,又連滾帶爬摸了回去。
此時桓溫正盯着密林狂笑,這一下頓時把現出身來的許龍看個正着。也是天意,許龍的身形與司馬昱大致相仿,業已陷入幻境的桓溫哪裡能夠分辨清楚?當即天暈地轉,全身冰冷,以爲司馬昱真個從閻王殿裡跑了回來,竟然嚇得口不擇言起來,更一跤跌倒在地!
郗超他們離得遠了些,許龍又是一閃即逝,自然不曾看到其人。之後鐵衛入林搜尋,可一來林子廣大,鐵衛人數卻不夠多,難以索及每一片區域;二來這許龍的逃命功夫當真非同小可,東竄西跳,上樹趴草,好幾次鐵衛堪堪走到他身邊不過丈餘,他愣是給躲了過去;鐵衛們一無所獲,大夥兒自然而然覺着是桓溫恍惚了,再也想不到真個有人躲在林子裡。
許龍也是個仔細人,直熬到深更半夜才探出林來,尋路逃遁而去,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