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一處緩坡,鑽出一片小林,眼前豁然開朗,山下雄渾的大江依舊東流不息,水天無涯。陽光灑在身上,從頭到腳都覺着懶洋洋的,不想動彈。段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驀然想到自穿越以來,經年奔波,竟不得片刻喘息,此時的獨處便顯得尤爲珍貴起來。
可惜段隨獨處一陣的願望終究還是落了個空。身後突然傳來慵懶的女聲:“咦?從石兄也來了?”段隨轉頭望去,只見謝道韞緩步而來,笑着說道:“從石兄不在那邊喝酒,卻跑來此處做甚?”
段隨被打擾後心中本有些不悅,見是大美女謝道韞前來,這點不快頓時不翼而飛,微微一笑道:“此處清靜,有時候一個人靜靜也是好的。”
謝道韞奇道:“我還以爲從石兄最愛熱鬧。。。”
“我的確喜歡熱鬧。然則一人獨處之時,亦是別樣享受。”段隨閉上了眼睛,感受徐徐拂過的清風,身心俱輕。
謝道韞眼睛一亮,悠悠道:“從石兄說的沒錯,一人獨處之時,亦是別樣享受。”學着段隨的模樣,閉了雙眼任憑清風繞體。風勢大了一些,只覺着便要凌虛起舞。
良久,風勢忽然爲之一停,兩人不約而同睜開了眼睛,對視一眼,一齊笑了起來。
謝道韞指着山下的碧波萬頃道:“可惜了這等上佳的景緻,若是虎頭哥哥在此,當可一揮而就,作一幅江山萬里圖。”
“虎頭哥哥?莫不就是那號稱才絕、畫絕、癡絕的三絕顧長康(顧愷之,字長康)?”
“嗯。幼時我等常常一齊玩耍,如今他卻長留姑孰,經年難得一見呢。”
顧愷之出身江左吳郡四大家族顧、陸、朱、張中的顧家,與王、謝等家族多有往來,加之年齡也算相仿,故而與謝玄謝道韞相熟。其人詩畫雙絕,又因他爲人率真單純,故號“癡絕”。此時他人在姑孰,正於桓溫帳下任職參軍,與謝家的往來便漸漸少了。段隨在姑孰倒是見過他一兩次,只是不曾深談。
段隨淡淡一笑道:“也無甚可惜的。顧長康的畫作自然上佳,然則你看這江山如畫,每一寸都是一幅無暇畫卷。既已入了你眼簾,又何必非要入畫?”
“若是入了畫,翌日不在這大江之邊時候,仍可隨時觀之,豈不妙哉?”謝道韞反問道。
“有畫自然是好的,沒有卻也無妨。萬事萬物不過心中之動靜罷了,看花時,則花有了顏色;不去看時,即便奼紫嫣紅,又與黑白何異?正所謂心外本無物是也!”穿越之前的段隨沒說的,那也是深受馬克思主義教導、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堅定的無神論者;可自打穿越這等奇事落在了段隨的頭上,倘若他不曾變得唯心一點,那實在也說不過去。
“心外無物?”謝道韞喃喃念道:“從石兄此言甚爲玄奇啊!”
得大才女如此讚歎,段隨精神爲之一振,當即作極目遠眺狀,擺足了腔調。
謝道韞悠悠道:“從石兄所言也不無道理。莊子雲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這麼說來,對這世間萬物萬事,豈不是樣樣都不要強求,無爲無謂罷了。誒!只是,只是那也未免太過消沉!”
段隨一怔,這才發現自己裝逼裝過了頭,又把自己繞進去了——他本身的確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可如今心中裝着燕兒,如何能夠不強求?
想到燕兒,段隨心中一痛,霍然激動起來,開口道:“也不盡然!身外之物自然無謂,可若是心愛之人、心愛之物,怎能不爭?怎能消沉?”
謝道韞莞爾道:“從石兄幾時變得這般善辯?你這是要與我談玄麼?”
段隨呆立半晌冷靜下來,突然呵呵道:“令姜就不要取笑於我了。我不過一介武夫,哪裡敢與你談玄?實不相瞞,何謂玄我都摸不大清楚。”這倒是實話,魏晉士人談玄,多引經據典,言辭高深莫測。段隨最多揀些現成的哲語拿出來忽悠兩句,倘若真個與大才女謝道韞談玄,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
可謝道韞不這麼想,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這人最不老實!說話前後矛盾不論,叫你談玄,卻又拿什麼武夫的身份來作擋箭牌。
段隨只是笑,不說話。
“你這人還最是奇怪,明明年輕氣盛,手掌大軍,卻老說些喪氣話;可若是說你不思進取,你又能與叔父說出那般話來,用兵打仗更是勇猛。。。羯哥說從石兄乃是大才。。。要我說,你呀,根本就是個歪才!”
“你幾時見過這般玉樹臨風的歪才?”段隨立得筆直,彷彿他是那天下一等一最正直不過之士。
。。。。。。
日頭偏西,京口北固山上,謝玄與劉牢之、孫無終等人長談已畢,大夥兒起身欲走,卻發現遍尋不着段隨。
當下劉裕張口呼喊起來,過了片刻,東邊小林中鑽出兩道身影,赫然正是段隨與謝道韞。衆人一愣,均想:難怪這許久時間不見二人,莫不是他兩個偷偷跑到遠處私會去了?
謝玄頓時漲紅了臉皮;劉裕等幾個則面露會心笑容,其狀不可謂不猥瑣;劉牢之等人久經世故,瞧衆人神色大約猜出些緣由來,一個個裝出正經模樣,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孫無終喝得多了些,一時沒看清場中形勢。他搖搖晃晃走到段隨身邊,攬住段隨肩膀道:“兄弟!大夥兒喝得熱鬧,你卻跑去了哪裡?不行不行,當罰三大盞纔是!”
段隨並不推辭,嘻嘻一笑,取了酒過來便喝,一氣灌下去三盞,面不改色。孫無終大聲叫好。
從石這廝!居然還好意思喝酒笑鬧?謝玄心中微慍,大聲道:“不夠不夠!再與他三盞!喝完了,還要做一闕好詩,仍以這大江爲題!”
衆人轟然叫好,謝道韞咯咯笑道:“正該如此!從石兄,不要詩辭,還用你上回吟詠的新體可好?”
“酒來!”段隨大聲叫道。
再三盞烈酒下肚,段隨舉杯向天,其狀放浪形骸,其人翩然高歌: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此一闕豪氣干雲,一掃謝道韞所說的消沉之氣;闕中大有深意,叫謝玄、劉牢之他等極目北望,不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