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聲悠揚,羯鼓霍霍,銅雀園裡人聲鼎沸,氣氛正佳。
天子慕容暐陪着太后可足渾氏走在最前頭,衆人隨着他們魚貫而出,沿渠繞行。慕容評佈置得相當別緻,渠邊樹上皆都掛上了燈籠,過不得幾步便設有一處小憩之所,賓客可隨時取飲瓜果美酒,並有歌姬旁侍,撫弄絲竹,輕吟漫唱。
一路行來,眼前明暗交錯,水影粼粼,耳畔琴笛悠悠,好生愜意。暖風不住襲來,再啜上一口美酒,人人都覺得妙不可言,幾個老夫子興致所至,忍不住念出三兩句工整句子來。
雖說慕容燕國立國日久,也不抗拒漢化,但終究是個胡朝,換作旁日多半已經有人跳了出來,少不得笑話這幾個酸儒一番。此刻場中卻無人作怪,反倒響起了稀稀拉拉的叫好之聲。心隨境動,權貴們也多是讀過詩書的,只覺今夜此情此景,真正是風騷雅緻,正合吟詞詠賦,當下嚷嚷起來,也要效仿那三曹做一回風流人物。
皇帝慕容暐如何不肯答應?這正是泱泱天朝該有的氣象呵!當即下旨,大夥兒迴轉酒席之處,以文會友,雅集風流。
待人人坐定,慕容暐發問:“衆位卿家,今日之文會當取何等形式?”
“自然是陛下定題,大夥兒一個接一個說唄!”有人應道。
“不妥!”一個武官打扮之人立時叫了起來。
“如何不妥?難不成皇上不出題,卻叫你孟將軍來出?”
原來這武官乃是左衛將軍孟高,實打實的大老粗一個,叫他吟詩作對怕是比殺了他都難受,聽聞個個都要作詩,登時大急起來,忍不住叫了聲“不妥。”此刻他黑臉漲了個通紅,嗡聲道:“孟高不是那個意思,題目自然是皇上來出。此間人數衆多,一個個輪着來,怕不要念到天明?”
邊上幾個穿文杉的都知道孟高的老底,曉得他是怕自個兒作不出詩賦當場出醜,聞言一起放聲大笑起來,有人故意戲謔他:“老孟說的在理,倒也無須人人出場。只是老孟你一向文采儼然,總不能少了你這一場罷?”
孟高氣得臉上覆又轉黑,對着那人怒目而視,那人也不甘示弱,睜大了眼睛回瞪他,場上笑作了一團。
慕容暐也覺得按人頭輪流太過費時,況且場中不乏粗豪武夫,卻是不用強求他等做此文雅之事了,當下樂呵呵地道:“既然如此,不若分作數隊,各自推舉文采好的出來吟詠便是。”
天子一錘定音,場中分成了七隊:宗室們一隊,使臣質子們一隊,士族高門組了一隊,文官們自覺勝之不武,硬是拆了三隊出來,最後輪到一衆武將,卻哪裡敢託大?老老實實的聚在一處,算作一隊。女眷自然是不參加的,圍攏着太后可足渾氏坐了一圈,等着看熱鬧。
文官們今日意氣風發,有人覺得一隊隊輪着來依然不夠刺激,出列講起了晉國王羲之曲水流觴的蘭亭雅事。對於文官們而言,這種被點到再出場的方式大有好處:自個隊伍出場機會多了,露臉的機會自然也多;若是運氣不好,那也不用着急,正好坐看那些土包子的笑話。
使臣質子、武官粗漢們全沒意見,反正場中共有七支隊伍,如此一來,只需運氣稍稍好一些,便可樂得清閒。七去其五,剩下的宗室隊與士族隊都是有些實力的,豈能示弱?見狀也應了下來。
慕容暐巴不得越高雅越好,當即准奏。可一來這會兒是晚上,水面黑漆漆的看不分明,二來園中水渠遠比蘭亭溪澗來的寬闊,水流卻甚是平緩,故此照搬曲水流觴定然是不成的,還得另想法子。
有人便提議投壺,卻遭到了大夥兒的一致反對。若論投壺,文官們如何能贏得了武將?到時候文官隊伍個個沒機會發揮,武官們卻要連連趕鴨子上架,那可不成!總不能讓武官故意放水,來個屢投不中罷,那也顯得太過怯弱了。
又有人說要下棋,登時被罵成是本末倒置,一局棋下來,那得費時多久?還要不要作詩了?此外還有射覆,藏鉤。。。到後來連擲骰子都被提了出來,皇帝慕容暐要麼覺得了無新意,要麼斥爲俗氣沖天,總之就是不滿意,心中微慍:我泱泱大燕,濟濟一堂,怎生就拿不出個好主意?大是不滿被那南邊的晉人比了下去。
場中紛紛擾擾,總是沒個定數,可足渾晴大感無趣,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卻見宗室隊裡頭中山王慕容衝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宣威將軍段隨,前番你曾與我說起,弄過什麼篝火夜談,還說可堪媲美晉人的曲水流觴,何不細細說來!”慕容暐正沒主意,聽慕容衝說得言之鑿鑿,心想這段隨可稱福將,或許有些歪招也說不定,當即下令,宣段隨出列。
正躲在武將隊裡頭悶聲發財的段隨大爲鬱悶,他可毫無出風頭的想法,忙着偷窺慕容燕都來不及。不料慕容衝一句話又把自己給賣了,看來以後得少在這小子面前吹牛打屁纔是。
段隨無奈出列,想了一想,躬身奏道:“啓奏陛下,篝火夜談並不適合今夜清雅之意。微臣倒是另有一議,請陛下定奪!”
“速速講來!”
“可在場中圍置七席,以爲七隊。取紅綢一幅,結作花狀,依次傳遞。場外命人敲擊羯鼓,覆住敲鼓之人雙目,鼓聲停時,紅花在何隊手中,便由此隊吟詩。此所謂‘擊鼓傳花’是也。”(擊鼓傳花之戲古已有之,唐代《羯鼓錄》記載了唐玄宗李隆基“擊鼓催花”的典故,此後用作酒令,遂改爲“擊鼓傳花”)
慕容暐眼睛一亮,此議大是新奇:紅花風流,羯鼓慷慨,妙哉!擡眼去看太后,可足渾氏也正自點頭不已,當下不再遲疑,大聲道:“段卿此議大善,便是這‘擊鼓傳花’了。”
場中衆人回過味來,既然皇帝與太后已然首肯,何況此議確實不錯,那還猶豫什麼?紛紛叫好起來。慕容衝得意洋洋:就知道段隨這傢伙肚子裡有貨。
可足渾晴來了精神,對着身邊的慕容燕道:“段小將軍好生厲害,想出這‘擊鼓傳花’的雅行來,可把在場的大夫們都給比下去了。”一臉的嚮慕之色。
慕容燕道:“此人確實有些急智。”
“嗯?什麼急智?姊姊說來聽聽。”可足渾晴緊追不捨。
慕容燕見她焦急的樣子,暗暗好笑,便把段隨六步成詩的事情說了一遍。可足渾晴聽完,妙目流轉,不住地去瞧段隨,口中喃喃自語:“段小將軍竟然還有這般文采,真正是文武雙全呢!”渾沒察覺自己犯花癡的模樣盡數落到了慕容燕眼裡。
晴兒妹妹雖說生性活潑,可也從沒見她大膽到主動跑去與陌生男子搭訕。。。聯想起夜宴時候可足渾晴的蹊蹺表現,慕容燕頓時醒悟過來——這小妮子吃醋了!當下一把抱住了可足渾晴,湊在她耳邊說道:“晴兒妹妹,你老實說,是不是看上了那段小將軍?”
“姊姊,你胡說什麼!我纔看不上他呢!”可足渾晴又羞又急,掙扎着想擺脫慕容燕的懷抱,可滿眼的慌亂出賣了她,誰都看的出來她分明是在扯謊。慕容燕用力箍住了她,咯咯亂笑。
“妹妹莫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若真有此意,我去和母后說,將你指給段小將軍。他是段家嫡裔,倒也說得過去。”慕容燕輕輕鬆開了雙臂。
古時十三四歲嫁作人婦的比比皆是,胡人更是提早,以姊妹兩個目前的年紀來說,嫁人實屬正常不過。
“要嫁你嫁!姊姊你自個兒喜歡段小將軍,別以爲晴兒看不出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