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小年,關中扶風氐人,年歲不詳,去年伊始吃上了當兵這口飯,被編在京兆附近大秦關中軍團某一營裡。秦國舉國南征,他隸屬的這一營調入前鋒大軍,隨徵南大將軍苻融一路南下,渡淮水、取壽陽,今日更列陣淝水之西,將與晉軍決戰。
他這一營也編了個方陣,此時所處的位置大抵在中軍靠後偏北的區域,與淝水前沿離着老遠,又因落腳處地勢偏低,幾乎看不見前頭的情勢。
早間時候,十六萬秦軍整整齊齊排開陣勢,黑壓壓望不到邊。小卒子齊小年乖乖立在本陣裡,自然是看不到全局的,落在他眼裡,那就是秦軍刀槍如林、旌旗千萬,威風得不行。他心裡尋思:瞧瞧,這就是咱大秦的兵馬呵!嘿嘿,真逮勁!聽說晉人統共不過三四萬,那還不是一口就吞了下去?哎呀不好,我這一營落在老後邊,估摸輪都輪不到我上陣,這仗兒就打完了。。。那不是沒啥功勞可撈?可惜了可惜了。。。
時間推移,這戰事卻遲遲不見開打,齊小年就覺着胸中那股血氣慢慢降了下去,忽然間腰也酸、背也緊、腿肚子累得打戰。瞅瞅身邊的弟兄們,包括領頭的將官小校在內,一個個耷頭耷腦,似乎勁頭也不甚高。。。齊小年心底咯噔一下,豁然想起前些日子大夥兒私底下談論到的,說那些個晉人雖說人少,卻人人賽過猛虎,不!簡直就是惡魔轉世,吃完血肉還帶咬碎骨頭的。。。一念至此,齊小年頓覺兩腳愈加站不穩當,心底一陣陣發顫。他拍拍自己胸口,暗想:還好還好,我這裡離着晉人老遠,多半打不到這邊。。。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止不住,不久又想:沒事沒事,離着遠就是好,真要打不過晉人,跑起來也快上許多。。。
再等下去,中軍高大的雲母車那裡似乎有了些動靜,不過不大。齊小年所處的位置完全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實上,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不久之後,幾裡外的淝水前沿忽然有了大動靜!即便距離太遠看不分明,即便將官們並未宣佈任何消息,可士卒間的竊竊私語卻傳送得極快:不知爲何,前線的兄弟們好像正在回撤!
什麼?前線的兄弟們在後撤?這是開打了麼?奇怪,我軍不是數倍於敵麼,沒道理這麼快就後撤啊?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難道。。。難道敗了?齊小年慌了神,一如他身邊同樣摸不着頭腦的秦軍士卒們。
來不及細想,東邊很快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離着再遠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再弄不清狀況的人也明白過來:晉人殺過來了!
齊小年的臉嘩啦一下白了,腦袋裡嗡嗡一個聲音作響:晉人殺過來了,而我軍正在後撤。。。那麼,那麼。。。那麼我軍果真敗了?
彷彿在印證他心中所想,不遠處幾個方陣突然大亂起來,士卒馬匹四處逃散,“敗了敗了”的哭喊聲不絕於耳,震得他心房咚咚亂撞,手腳都快不聽使喚。他撇頭去看身邊弟兄,卻發現他等的臉色比自己還要難看;又遙遙望了陣中幾個將官一眼,但見將校們也是手足無措——這些中低級將校並不比齊小年知道的更多,少許膽大心細的還在努力思索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多數則與齊小年想的一般無二:我軍,敗了!
齊小年一向認爲自己算是反應快的,可這會兒他覺着心思真正不夠用:四周已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奔竄的人馬,哭喊聲壓過一切——無論是軍將們撕破嗓子的呼吼,或是本覺着還挺大的風聲。。。終於,他靈光一閃,一個念頭浮了起來:我軍敗了,我該怎麼辦?
這道題目並不難解,因爲他赫然發現,身周的弟兄們已經轉過身,邁開了步子。。。有人嫌跑得不夠快,“噹啷”丟掉了手中的兵刃;騎馬的拼命揚鞭,見有人攔在身前,劈劈啪啪就抽了過去;一個將官虎着臉想上前阻止,卻被接二連三衝過去的人羣撞倒、踏爛!於是跟在他身後的另兩個將校停住了腳步,稍作猶豫,忽然也轉過身,加入了向後狂奔的隊伍。。。
毫無遲疑,齊小年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扔掉手中沉重的長矛,掉頭,狂奔!
。。。。。。
劉牢之將手中鋼刀捅進了第一個對手的胸膛。這是一個相貌英俊的青年人,穿着一身考究的皮甲,還有兩個親兵護衛在側。這麼看來,他大約是秦軍裡的一個隊主罷,身份不低呢。
這一定是個勇敢的青年人——他在紛亂後撤的秦軍隊伍中“脫穎而出”,返身殺來,欲圖抗擊瘋狂衝殺中的晉軍,並且準確地迎上了衝在第一個的劉牢之。他同時也是個不走運的年輕人——劉牢之甚至沒用上一半力道,一揮刀便砸開了他的鐵鐗,再輕輕一送,將他的鮮血與生命帶離了軀體。。。兩個親兵發了瘋似地夾擊過來,卻被劉牢之身側成羣結隊的晉兵舉起長矛戳成了刺蝟。。。
此地離着淝水西岸已有裡許,直到這麼遠才砍殺了第一個秦人——這樣的戰局,劉牢之自個都覺着納悶。按照他的估計,一過河就會遭到返身迎擊的大隊秦軍阻擋。所以當他義無反顧跳下淝水的一瞬間,他覺着自己今日多半要戰死沙場,他的念頭變得很簡單:我一定要拼盡全力衝殺進去,能衝多遠就衝多遠,能多殺幾個秦人就多殺幾個秦人。。。
眼下,劉牢之已衝得夠遠,但顯然還沒殺夠秦人——除開方纔那位勇敢的青年軍官,秦軍幾乎沒人轉身作戰,一個個拼了命地向後逃竄,唯一的想法,只是賽過自己的同伴。。。
於是高天之下,蒼茫大地上,一派奇景凸現:衝過河的不過區區幾千晉軍,一個個打了雞血般嗷嗷狂追,而在他們的身前,數不清的秦軍兵將丟盔棄甲、狼奔鼠竄。。。
左路,晉軍驍騎、雲騎二軍策馬如飛,後發先至,不一刻已趕上了劉牢之的前軍,一頭撞入亂哄哄的秦軍潰伍之中。刀矛齊舉,砍瓜切菜。
這尾隨潰敵、趁亂追殺的活兒最是趁手,最是舒坦,大夥兒殺到忘乎所以——這一刻,你要是問劉裕姓甚名誰,一時半會他多半答不上來。所有人都像劉牢之一樣困惑:秦人這是怎麼了?所有人也都像劉牢之一般無二,縱使心頭迷迷糊糊,手底可一刻也不停歇,拼了命向前砍殺。只有最前端的屯騎大都督、龍驤將軍段隨是個例外,此刻他分外清醒,彷彿這不可思議的場景早在他預料之中。他一邊揮槊殺敵,一邊向着西北方向縱馬急奔。在他的指引下,驍騎、雲騎兩軍有若兩條狂龍,高速行進,其兵鋒所指,可不正是秦軍中軍那駕巨大無朋的雲母車?
身後,右軍桓伊的部衆緊隨而來,不久也跨過淝水,加入了追殺潰敵的隊列。這時東岸晉軍中軍大旗再次搖動,鼓號齊鳴聲中,晉軍主力踏着整齊的步伐,肅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