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裡、苻秦的宮中風氣開放,絕非後世那等封閉的所在,加之針對鮮卑慕容氏的攻擊搞得聲勢極爲浩大,故而宮中早有所聞。這時有拍手叫好,坐等着看慕容燕、段元妃笑話的;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然也有閒着沒事幹愛磨嘴皮子的,譬如當日渭河邊上那位口無遮攔的“熟女”,此刻便堵在河陽公主苻錦的宮中,指天畫地,要苻錦趕緊斷了對慕容衝的念想,倒真是好一個閨中密友!
河陽公主慵懶地斜靠在榻上,用一隻芊芊玉手輕輕支着自己的臉蛋,間或“嗯啊”一聲,算是敷衍了事。任憑眼前這位好閨蜜說得天昏地暗,苻錦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思卻遊遊蕩蕩,總不離少年那白衣飄飄的身影。
待這位熱心腸的閨蜜終於說到口乾舌燥,告辭而去,苻錦霍然間變得精神大振。只見她一躍而起,自牀頭衾下抽出一把精巧的梳篦來,緊緊貼在自己胸前,摩挲不已,臉上盡是迷醉的笑意。
天曉得慕容衝使了什麼法子,輾轉之下,居然將一把做工極爲精美的小梳子送到了苻錦手中。雖說除此之外再無隻言片語,苻錦的心中卻如同吃了蜜一般,說不出的快樂。古語云:結髮同心,以梳爲禮。梳子都送了,衝哥兒的心意還用得着多說麼?
尖銳的嗓音在殿外響起,這是苻堅派來召喚苻錦的中官到了。彷彿正在做壞事的小娃兒被大人抓了個正着,沉醉中的苻錦嚇得花容失色,急匆匆將手中的梳篦塞到枕下,整整衣衫髮飾,快步出了自己的宮殿。屋外夜色初上,昏黃的燭光下面,誰也看不出河陽公主的臉蛋已是紅彤彤一片。。。
到苻堅近前的時候,苻錦心中總算是波瀾盡去,再也看不出一絲異常。可當苻堅一張口,竟然說出了那個自己心中唸了不知千遍百遍的名字,苻錦的小心肝立時不爭氣地亂跳起來,撲通撲通,震得她搖搖欲墜。
這情狀落在苻堅的眼裡,讓一向寬厚的大秦天王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臉上笑容盡去,細眼裡閃出的精光簡直能將人活生生灼化:“莫非果有此事?說!究竟是怎生回事!你與我細細說來!”手擡處,楊定的密奏掉落在苻錦的跟前。
有那麼一霎那,苻錦幾乎便要脫口而出,求最最疼愛的自己的耶耶圓了自己的夢,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因爲猛一擡頭時,苻堅此刻的神情猶如噬人猛虎,兇戾至極,她這輩子就不曾見過。
苻錦顫抖着拾起那封密奏,看了一遍,神志陡然清明起來。忽然之間,她的話音變得冷冽:“耶耶爲錦兒做主!”河陽公主苻錦確實得寵,苻堅坐上王位之後,“耶耶”這個稱呼便成了她一人的專利,其他兒女皆只敢以“父王”呼之。
“噹啷”一響,怒不可遏的苻堅劈手砸倒了手邊的青銅燈檠,吼叫道:“豎子!枉費孤對你如此厚遇,安敢欺吾愛女?孤必殺之!”
苻錦似乎給嚇壞了,蜷縮成一團在那裡瑟瑟發抖。苻堅看得大是心疼,壓低了嗓音道:“錦兒莫怕!耶耶今日便爲你斬了那狂徒!”
苻錦尖叫起來:“耶耶不要!想那楊都尉不過年少輕狂罷了,倒也不曾太過分。若是真個斬了他,鎮南將軍(楊安)心中定然會對耶耶生出嫌隙。君臣不和,於國家無利!”
苻堅一頭霧水:“嗯?錦兒你在說什麼?耶耶都聽糊塗了!”
苻錦深吸了一口氣,檀口微張,娓娓道來。在她的描述裡頭,那日渭水遊春之時,倒是真有這麼一位登徒子,不過不叫慕容衝,恰恰相反,正是寫了密奏的楊定楊大少;慕容衝確實在場,然而他扮演的,乃是一位碰巧路過,爾後明知不敵卻依舊奮勇護衛公主的忠臣形象。
苻錦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能言善辯過,其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全然不似作僞;加上她平日裡就是個乖乖女的形象,一席話下來,叫苻堅不由得相信了七八分。
大秦天王沉默半晌,突然苦笑了一聲,說道:“楊家小子衝撞了我兒,自然是他的不對,少不得叫楊伯全揍爛這小子的屁股!只是,只是。。。”不覺間言語裡柔和了幾分,不再喊打喊殺了。
苻錦冷笑了一聲,沒好氣地道:“只是他楊家對我大秦忠心耿耿,又戰功赫赫,不好治罪是麼?耶耶儘管寬心,錦兒也是這般尋思的,故而當日之事,並未對耶耶提起。”
苻堅濃眉倒豎,大聲道:“錦兒何出此言?天下間但有敢冒犯我家錦兒的,誰人的罪耶耶治不得?”頓了一頓,又陪笑道:“嘿嘿!只是這楊家小子麼,倒真是有些不同。。。嘿嘿!”
說到這裡,他自案上取過一封信箋來,晃了晃,笑道:“錦兒且看此信,便知耶耶的意思了。”
苻錦接過來細細一讀,原來這是身在仇池的楊安寫來的一封私信,除卻恭維天王的一番套話,信中所述,大致便是楊家世子楊定仰慕河陽公主久矣,楊安不才,厚了臉皮爲兒子求娶苻錦。
“如何?”苻堅大笑道:“楊家一門英才,便是孤家也看好這門親事。試想,那楊家小子心裡頭怕是早認定錦兒你是他的妻室了,若是言語間有些不妥,也屬人之常情。嘿嘿,年輕人嘛,有些火氣倒也應該!”
苻堅邊說邊笑,全沒看到苻錦臉色慘白一片。突然間苻錦嬌呼一聲,直撲進了苻堅懷中,嚎啕大哭:“耶耶不要錦兒了嗎?”
苻堅驚道:“錦兒何出此言?耶耶自然也捨不得錦兒,只是女大當嫁。。。楊家當真是門好親事啊,放眼望去,似楊定這般青年才俊,我大秦也不多見。。。”
苻錦在他懷裡一陣亂拱,只是哭個不停,嘴裡嗚咽:“錦兒纔不要嫁給他!錦兒只想留在宮中,長侍耶耶身邊。耶耶你太是狠心,便多留錦兒幾年又如何!”
苻錦拼了命大肆撒嬌,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愛女心切的苻堅終於慌了手腳,連聲道:“不嫁了不嫁了!就讓錦兒長留耶耶身邊,這總好了罷!休哭,休哭!”心裡尋思:也罷!此刻錦兒心中怕是對楊家小子有些偏見,不如消停一陣,過些日子再提婚事便是,也算是對楊家小子的輕浮之舉一個教訓罷!
苻錦轉怒爲喜,笑着離去了。苻堅搖搖頭,自語道:“真是孩子氣!”嘴裡頭忽然一甜,口水不止,卻是想起慕容燕那碗甜羹來了,趕忙催促侍者擺駕,急吼吼去了。
這時候苻堅心中已經下了論斷,此事多半是那日楊定撞見苻錦,一時興起衝撞到了苻錦,本無大事,卻叫朝中那幫舊臣們給挖出來,包裝一番,當成了攻擊慕容氏的由頭。哼!一個個都是死不悔改!莫非孤看起來這麼好騙麼?簡直莫名其妙!
王猛千算萬算,卻哪裡能算到河陽公主苻錦與慕容衝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處的兩個人,女方對男方竟已是情根深種?先前楊定他等偷偷向王猛彙報此事時,又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以至於王猛壓根沒往這方面想,只道慕容衝仗着苻堅的寵愛果然猖狂無比,真個調戲了河陽公主;於是又張羅了“欺壓百姓”等罪名一古腦往慕容衝頭上一扣,且看這小子如何脫身!一俟治了慕容衝的罪,便等於打開了對付慕容氏的一道缺口,更斬斷了慕容一族裡頭對苻堅最具影響力的一環。
可惜事與願違,在苻錦的全力維護之下,慕容衝毫髮無傷。第二日的朝會上苻堅甚至懶得提及此事,說到底這終究是件醜事不是?那還提它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