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招展,軍容肅穆,雖人數不過五百,然而其威武嚴整,如狼似虎,換了那些烏合之衆便是來個上萬也遠遠不及。桓溫回望一眼麾下的五百鐵衛,心中頗感自得:老夫便只領區區五百人,勢要將建康攪個天翻地覆!
隊伍行進甚速,當日夜間已然到達建康地面,離城不過四十里。第二天桓溫起了個大早,下令鐵衛整肅精神,務必要在一個半時辰之內趕到建康城下。五百鐵衛士氣高漲,大聲應是。
五百鐵衛猶如一條矯捷的長龍,蜿蜒在官道之上,堪堪走了十里路的樣子,前面煙塵起處,幾騎如風而來。桓溫先是未曾在意,待看清楚來人正是郗超與其幾個手下,且滿臉驚惶的神色,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心中升起不詳之感。
郗超快馬直撲到桓溫身前,一骨碌跳了下來,連滾帶爬地喊道:“明公!大事不好了!”
景興素來風度翩翩,處事臨危不亂,何事竟然讓他都變得這般手足無措?桓溫心下一沉,喝道:“慌個甚麼!好好與我說來!”
郗超聲帶哭腔,大叫道:“明公!皇帝崩了!”
譬如五雷轟頂,桓溫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隱隱作痛:司馬昱死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早不死晚不死,竟然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桓溫強自忍住胸口的不適,沉聲道:“說!怎麼回事!”
郗超嗡聲道:“我昨日趕回建康,欲赴宮中見司馬昱,不料王謝直接翻了臉,說什麼都不讓我入宮。到了傍晚的時候,宮中便傳來消息,皇帝駕崩了!王謝更下令封閉建康諸門,全城宵禁,勿使一人出城,藉以封鎖消息。直到今日早上我才覓得機會出了城,急急趕來見明公!”
桓溫面上厲色一片,一字一句道:“皇帝駕崩一事,景興怎麼看?”
郗超咬牙切齒:“明公今日便入建康,皇帝卻死在了昨日。世間焉有如此巧合之事?不是郗超妄言,此必王謝圖窮匕現,合謀害了皇帝的性命!”
桓溫自然也是一個想法,頓時仰天怒吼起來:“賊子安敢大逆不道至斯?我必殺之而後快!”連呼三口大氣,忽然又問道:“毛安之去了哪裡?他禁軍在手,竟不知隨機應變麼?如何便讓王謝得了手?”
郗超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王謝預謀已久,那日毛將軍甫一出城,他等便假傳詔令,命禁軍開赴京口,打的是清剿庾武叛黨餘孽的口號。。。”
桓溫氣得差點從坐騎上跌了下來,破口大罵毛安之廢物一個,心中悔意頓生:終究還是大意了!王謝既然敢跳到前臺與自己正面對着幹,豈能不好生策劃?”
那邊廂郗超還在說話:“好在毛將軍見機的早,昨日便潛出了城,快馬加鞭往京口去了,想必這時候已經到達京口,在整肅軍隊了。”
桓溫點點頭,當即派出幾名騎士,傳令毛安之以最快速度整軍殺回建康。然後他一揮馬鞭,大聲道:“全速進軍,一個時辰之內入建康!”
郗超大驚失色,叫道:“明公!如今建康附近,便只段隨的五千驍騎軍,他已是王謝的爪牙,我等冒然趕往建康,怕是正中王謝的下懷啊!”
桓溫驀然狂笑起來:“我桓溫縱橫天下,怕過誰來?今日我倒要看看,王謝、還有段隨,他們的心到底有多黑!”
五百鐵衛大步急行,只半個多時辰便走了二十多里路,前面就是新亭,離着建康城不過數裡之遙。此處風景旖麗,素來就是建康官員與士人宴集、餞別、迎賓之所,自大江上游而來,欲入建康,必經新亭。
。。。。。。
時間倒回去數日。
且說那日由於郗超使壞,司馬昱居然寫下了禪讓詔,讓王謝的拖字訣被逼到了牆角根上。王謝三人苦勸不得,對扶不上牆的司馬昱生出了絕望之感。還屬謝安敢做敢當,心一橫,竟然想到了假傳詔書的主意。
以其時的政局而言,若是桓溫真個做了皇帝,大約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王謝家族,故而無論是爲了國家社稷,還是自己家族的生死存亡,王謝三人已然沒了退路。如此,謝安把主意一說,王彪之與王坦之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三人一合計,更是擺出一條連環計來。
第一步便是三人趕回司馬昱榻前,表示願意附議皇帝的詔命,並自告奮勇重寫詔書,以求日後還能在桓溫面前說上話,也好爲司馬家族爭取最大的利益。司馬昱主動將祖宗社稷拱手讓人,心中本就惴惴,如今能得到三大家族支持自己,還願意對司馬氏施以援手,自然是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感激涕零之下,對三人可謂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當下王謝屏退閒雜人等,寫了道禪讓詔出來給司馬昱過目,當然,順手炮製了那道僅僅邀請桓溫入京輔政的假詔。
第二步便輪到此役的關鍵先生段隨出場了。寫完詔書,謝安連夜去找段隨,明以大意,要段隨截住使者,將真假詔書掉包。到了這步田地,段隨想裝孫子也裝不了了,索性拍了胸脯答應下來。於是第二日早上使者出發,先是有意讓郗超看到禪讓詔,果然郗超中計,喜滋滋往姑孰報信去了。接下來毛安之居然也私窺了詔書,更急吼吼騎馬離開了建康,這倒是王謝三人沒曾想到的。感謝郗超與毛安之的幫忙,段隨那裡的動作出人意料的順利,不費口舌便從使者們手裡拿來了禪讓詔,輕鬆換成了假詔。
第三步倒是不難,可卻是最痛苦的。桓溫看到假詔,必然會雷霆震怒,趕來建康,而桓溫一旦到了建康,王謝三人決計攔之不住。所以在桓溫到達建康之前,司馬昱必須死,只有司馬昱死了,這道假詔才能變成真詔,才能阻止桓溫得到名分。雖說魏晉時候在士人心中,以宗族利益最大,王室次之,可要親手弄死皇帝,王謝三人心中還真是百般煎熬。最好是桓溫姍姍來遲,司馬昱熬不過自己先死了。可惜事不遂願,桓溫雷霆而來,王謝三人一直拖到桓溫出發,見司馬昱還是吊在那裡不肯死的模樣,無奈之下狠下心腸,三人一齊動手悶死了司馬昱。好在司馬昱早已油盡燈枯,稍稍一弄便翹了辮子,倒是看不出異常來。
至此,連環計一一實現,假詔變成了真詔,而且還是皇帝司馬昱唯一的遺詔,桓溫想利用司馬昱的懦弱,藉以達成自己順利受禪的計劃就此被無情推翻。得虧王謝三人看準了桓溫性子高傲、極度好虛名的弱點,若是換個存粹的武夫,說不得就霸王硬上弓,該殺的殺,該做的做,他三人這點花樣根本不夠看的,改朝換代怕是避免不了。
話說回來,王謝三人絕對算得上是忠心爲國,大義凜然。
須知這條連環計使出來,短時間內大晉朝算是保住了,以桓溫過分執拗於名分的性格,他一定會等待機會再徐徐圖之,絕不至於眼下便出手。王謝三人目的是達到了,可桓溫心中積聚的雷霆震怒必然要發泄到他三人頭上;雖說桓溫懾於舉國上下世家大族的壓力,不見得會對王謝整個家族動刀,但來個殺雞儆猴,誅殺他三人多半是逃不了。他三人對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然而大義所至,當逆流而上,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