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封長信,元妃在信中細細敘述了慕容垂父子到長安之後的經歷。
苻堅這人真可謂心胸寬廣,聽聞威震天下的慕容垂父子來投,居然親自率領文武百官跑到長安城外,來了個倒履相迎,可把慕容垂他們感動得不輕。隨即賜下豪宅,奴僕,重賞。
幾日之後,慕容垂就被拜了冠軍將軍之職,那可是與王猛的輔國將軍同爲第三品的高爵。便是慕容令也終於遂了他的將軍夢,得封第五品的鷹揚將軍。這還不算,苻天王每次上朝必定要把慕容垂拉出來,當着百官的面誇獎一番。用慕容垂自己的話說,弄得他好不尷尬。
段隨哈哈大笑:“那羅延這下該高興了罷。”真是世事難料,陰差陽錯之下,本是大燕皇族的好兄弟慕容令如今當上了秦國的將軍,自己卻跑回鄴城做了燕國的將軍。
按照元妃的意思,苻堅算得上明主一個,慕容垂父子到了長安,過得確實不錯,頗有些春風得意的意思。
但是信裡頭也模模糊糊表達出兩個隱憂。
一是秦國的尚書左僕射、輔國將軍王猛攻取洛州後回到了長安,此人乃是苻天王手下的第一號重臣,不知怎麼長安城裡都傳他對慕容垂敵意甚重。不過慕容垂已然與他碰過面,倒是很客氣,沒看出什麼異樣來。
二是苻天王似乎有些個好色的毛病,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看到元妃,便發了好一陣呆,此後跑來慕容垂府上,看到元妃時,也總是目不轉睛。元妃憑着女兒家的敏感有所察覺,和慕容垂說起來時,慕容垂卻笑她想的太多。如今元妃但聞苻堅來訪,便避着不見,只望別惹出什麼禍事來。
段隨看到這裡,全沒了對苻堅與秦國的好感,大罵了起來:“王八蛋,死色狼!”
段儀嚇了一跳,須知元妃在信中寫得甚是隱晦,整封信看下來還是以報喜爲主,也不知段隨這渾小子看出什麼來了,發這麼大脾氣。話說“王八蛋”倒還能聽懂,“死色狼”?那是什麼狼?
信件最後還是關於段隨的。鄧羌在秦國的名氣實在太大,其子鄧景戰死洛陽的消息傳到長安,段隨的名字也被提了出來。慕容垂父子與段元妃都是大吃一驚,先以爲是重了名,多方打聽那敵將段隨的體貌特徵,發現與自家侄子基本無差,猜到多半就是他本人。
這下子大夥兒可謂又驚又喜。喜的是段隨未死,驚的是這小子居然莫名其妙成了秦國公敵,這可如何是好?
段隨回到鄴城之後,段儀趕緊寫了封信送去長安,告訴元妃已然找回段隨。但元妃寫信之時,想必還沒有收到老父的信件,也不知段隨下落。故而在信中拜託老父,萬一段隨跑回燕國,務必照顧一二。倘若看到他與燕國權貴待在一起,那也是他年少不懂事,還請阿爺多擔待,就當是您老的孫子罷。
信中滲滿了慕容垂與元妃對段隨的關切之情。
慕容垂與元妃聽說段隨當了燕國的武官,還與慕容衝混在一起,猜到發生了不少變故,但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段隨會見利忘義,背叛自己。只怕段儀不高興,便專門寫在信裡,對段隨的維護之意顯而易見。
段隨讀到此處,忍不住掉下淚來,哽咽道:“姑父姑母。。。”擡頭去看段儀時,只見老段佯怒道:“道明與元妃兩個也忒小看老夫,老夫是那麼迂腐的人嗎?設身處地,隨兒不與那慕容衝打好交道,還有命回來麼?”
段隨連連點頭,其實在他心裡,可沒覺得慕容衝有什麼不好,交往多了,已然有了感情。
段儀道:“現在好了,待元妃他們收到我的信,當可放心。隨兒,眼下你是去不得秦國了,且安心待在家裡罷。如今你做了我燕國的官兒,逢場作戲,那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你守住本心,我自會與道明元妃講清楚,毋須多慮。”
這下段隨是拼命點頭,老段金口一開,自己以後行事就不用拘束了,該和誰混就和誰混唄。以段隨趨利避害的性子,要他太過正經那可就要愁死了。至於守住本心,段隨的字典裡還真沒有一心爲國,剛正不阿這些字眼,於他而言,不去坑害別人就算不錯了。
如今塵埃落定,大夥兒俱都安然無恙,唯一的遺憾就是短時間內怕是見不到姑父姑母還有那羅延他們了。但無論如何,這份親情已然根植段隨心中,再也割捨不去,這也算是“守住本心”罷。
。。。。。。
鄴城,皇宮,顯陽殿的偏殿書房。
中山王慕容衝一臉不耐,看着站在上首的教課博士滿口之乎者也,卻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裡去。呆在宮裡三天了,日日讀書,或是陪母親姊姊聊天,實在是悶得發慌。慕容衝的心早就跑到了宮外,也不曉得段隨那混蛋這幾天在忙些什麼,這廝正在休假,想必又搞出不少好玩的花樣。。。
慕容衝早就有了自己的府邸,但他老媽實在太過疼愛他,以他年幼爲由,時常把他召回宮中,一待就是許久,算是宮裡的異數。慕容衝十三歲(剛過了年,古時自然算虛歲)的年紀,正是最好動,最叛逆的時候,哪裡能坐得安穩,整日裡長吁短嘆,叫苦不迭。
教課的博士早已看到慕容衝心不在焉,他可不敢造次去教訓中山王,只當沒看見,自顧自地在那裡誦書,只待時辰一到便可走人。慕容衝越聽越煩躁,霍然站了起來,倒把那博士嚇得不輕。
“鳳皇!你這又是要做什麼?”一個輕柔的女聲響了起來,聽着如涓涓泉水,沁人心扉,全然不像是質問慕容衝的語氣。
“阿姊,我實在是悶得發慌,聽不下去了!”
“你總是這般調皮,叫母后知曉了,又要不悅。還是乖乖坐下罷。”
“我不管!再這般坐下去,腦袋都要坐壞了!”這句話多半是學自段隨。
“你又講甚麼胡話!”那女子聞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弟弟自打洛州回來,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
這女子正是慕容衝的胞姊,清河公主慕容燕,比慕容衝大着兩歲,自小便親密無間。她也是太后可足渾氏的心頭肉,尚未婚嫁,住在宮中。此刻書房之中,便只她與慕容衝兩人在聽老師講書。
見慕容衝杵在那裡就是不肯坐下來,慕容燕曉得鳳皇的牛脾氣又犯了,當下轉頭對那博士道:“金博士見諒,既是鳳皇無心再聽,不若今日就到此爲止。母后那裡,自有清河去說。還請博士不要見怪。”她年紀不大,說話卻好生溫婉動聽,又極有禮貌,叫人推託不得。
那姓金的博士正不知該如何應付慕容衝這個小祖宗,哪裡會去反駁,如蒙大赦而去。
慕容衝頓時眉開眼笑:“就數阿姊對鳳皇最好!”
“你呀,整日裡不知在想些什麼。你是我大燕的中山王,怎能不知書?”慕容燕巧笑倩兮。
“阿姊,這金博士的課太也無聊,你若真想聽書,嘿嘿,我認識的那個段隨,講得比金博士好上百倍!”
“你說的便是那個宣威將軍段隨罷?段隨段隨,聽得我都煩了。他一個武夫如何能與金博士相較?又來誆我。”
“鳳皇焉敢欺騙阿姊?”慕容衝吐了吐舌頭,大聲把《敕勒川》唸了出來,然後道:“如何?那段隨不過走了六步,便作了這首詩出來。”
這下慕容燕吃驚不小,她雖是個胡族女子,可生在皇家,自小也愛讀書,算得上是個飽肚詩書之人,自然聽得出這首《敕勒川》不凡。
見慕容燕沉吟不語,慕容衝大爲得意,忙不迭又把前幾日剛聽來的《西遊記》講了一小段。慕容燕聽了,也是大感有趣,不禁說道:“這石猴的故事倒是新鮮,也不知這段將軍怎生想出來的。”
“就是說啊!孫猴子打死了白骨精,反被那唐僧趕回了花果山,卻不知後來又怎樣了。。。”慕容衝想起三天前段隨在衆人面前口沫橫飛的樣子,頓時有些着急起來:這廝不會等不及自己,已然開講了吧,記得費連阿渾與胡老二那日臨走時還一直央着段隨多講些來着。
“阿姊,不如我兩個現下就出宮,找那段隨講這西遊的故事?”魏晉時期人物曠達,皇子公主出遊算不得什麼大事,這兩個又是在太后面前有恃無恐的主,因此慕容衝脫口而出。
“胡鬧!不說母后關照我等好生待在宮中,鳳皇你是男的,跑去段隨家也就罷了,阿姊我如何能去?”
“阿姊,段隨的大父乃是右光祿大夫段儀,就住在戚里。不若我喊上韓延,偷偷帶我兩個過去,不讓母后知道就是。”慕容衝腦子已經發熱。
慕容燕給他氣得不輕,輕叱道:“鳳皇你真個是腦袋壞了!給母后知道,你我固然捱罵,韓司馬怕是要受重責!”這女子處處爲他人着想,倒真是個良善之人。
慕容衝還不死心,妄圖勾引清河公主下水:“好姊姊,不是鳳皇瞎說,段隨他自稱前知八百年,後曉一千年,胸中故事無數,既有我輩男兒愛聽的英雄豪傑,也有小女子最喜歡的兒女情長,嘿嘿,這個,嘿嘿。。。”
慕容衝果然燒壞了腦袋,情急之下居然把段隨喝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拿上了檯面。小小毛孩在那大談“兒女情長”,真是給段隨帶壞了。
這下子清河公主對段將軍的印象可謂一落千丈:只道這段將軍與那些武夫有些不同,不料卻是這麼個浮誇之輩。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都快趕上白雲觀那些個胡吹一氣的牛鼻子老道了。
話說回來,若是仔細推敲,段將軍的酒後之言,似乎真個沒有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