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兩扇木門重重撞在門槽上,隨即又給彈回去稍許,露出一道淺淺縫隙,段隨的身影消失門後。
驛館中庭裡,幾個官員對着那木門指指點點,其中一人一臉愧色,嘆道:“段龍驤真豪傑也!我聞強秦百萬之師來犯,竟至兩股戰戰,站立不穩。反觀人家段龍驤,面露喜色,恨不能明日便馳騁疆場,殺敵立功!”
“呸!”另一人聞言啐道:“若非當初他上書進討襄陽,又跑去沔北大肆張揚,苻堅何至暴怒若斯?你真當百萬大軍是那麼好對付的?”
據小道消息說,那日苻堅先是聽到閻振兵敗被俘,雖有不悅,倒也不曾失態,不過皺眉說了聲:“勝敗兵家常事耳。”及至聽說沔北屯田遭焚燬,六百多戶百姓被掠走,竟一下跳將起來,怒不可遏,這才喊出“百萬雄兵南下攻晉”的言語來。以此推算,想必苻堅心裡,閻振之敗雖說折損達兩萬之衆,到底不過是用兵不利罷了,值此大爭之世,也屬正常;真正捋了他虎鬚的,卻是那一向被動挨打的晉人居然敢深入“秦境”,焚他苻堅的田,掠他苻堅的民。
之前那人一時語塞,喃喃道:“方纔徐內史不是說了,苻堅不過是一時暴怒,口不擇言罷了,秦國並無進兵之說。想來也是,百萬大軍,亙古以來未嘗聞也。”聽起來,這什麼徐內史多半是個消息靈通之人。
後面那人冷哼道:“也不見得。強秦幅員廣闊,戶口衆多,真把苻堅惹急了,沒準就給你湊出百萬雄師來,到那時。。。哼哼!”頓了頓,又道:“要我說,強秦輕易招惹不得,安安生生的多好?可惜有的人呵。。。你瞧瞧這位段大都督,到底是個好勇鬥狠的胡人武夫,一聽說此事不過苻堅隨口一言,當不得真,哎喲喂。。。不但不慶幸,居然發起火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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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百萬雄師南下攻晉之言,的確只是苻堅盛怒之下脫口而出罷了。雖說以目前秦國所控人丁戶口計算,此事並非沒有可能,可若是苻堅真要湊齊百萬之衆南下,不但須將全國兵馬盡數向南調動,更要大量徵召百姓入伍。再加上數量極其龐大的民夫隊伍,粗算下來,國中男丁無論老幼傷殘,怕是七八個人就要徵發一人。換句話說,國中青壯三去其一矣。
此外,數量高達百萬的軍隊,不但成軍、練兵、整編、調度、行軍、駐營。。。樣樣皆費時費力,光光每日耗費錢糧便是天量。這等前所未有的壯舉,就算苻堅鐵了心要幹,那也不是一朝一夕說成就成的,太多的事兒要籌謀、預備,沒個一年半載決計忙不下來。
說白了,苻堅真個起兵百萬,那就是傾了舉國之力,彷彿一場豪賭,一鼓破晉也就罷了,萬一有個閃失,必遭反噬。晉國畢竟不同於仇池、涼、代這些小國,根基穩固,國力雄厚太多。之前秦國集十七萬之衆圍攻區區一座襄陽孤城,卻屢屢受挫,東路十萬大軍更是輸得徹徹底底。幾次攻伐不利下來,想必秦國君臣心中早有算計:晉國這塊骨頭太硬,沒個百萬大軍,怕是咬不動。而這,恐怕這也是苻堅脫口而出“百萬”之數的由來。
正因如此,那日苻堅話音剛落,早有尚書左僕射權翼出班奏道:“啓奏天王,臣以爲晉未可伐。以前商紂無道,天下離心,八百諸侯不謀而至,但彼時微子、箕子、比干尚在,周武王便曰‘彼有人焉’,因而回師。直到三位賢人被誅殺流放,這才奮戈牧野。如今晉道雖微,未聞喪德,相反君臣和睦,上下同心。謝安、桓衝,皆江表偉才,可謂‘晉有人焉’。故臣以爲,這晉國,暫未可圖也。”
苻堅臉色不豫,默然良久。
權翼見狀,便給同族、揚武將軍姚萇使個眼色,指望姚萇幫腔。不料老姚鼻孔朝天,悠悠望着頭頂的大梁,愣是沒看他一眼。見了鬼了,那空蕩蕩的殿頂有什麼好看的?生了花還是長了草?
好在這時候太子苻宏開了口:“吳人不聽王命,更侵境掠民,天王興師問罪,誠合人神四海之望也!然則,今歲鎮星守鬥牛,福德在吳,不宜動師呵。”
苻堅氣鼓鼓道:“以前武王伐紂,便曾逆歲犯星;孤伐燕時,也曾不聽占卜,還不是一戰滅燕?天道幽遠,豈是你輩可以探知的?”
新近加了太子左衛率的屯騎校尉石越聞言奏道:“晉雖少德,但如今國有長江之險,朝無昏貳之釁,上下協力,不可輕圖也。孔子曰:‘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臣以爲,我大秦當保境養民,以爲修德;更厲兵積粟,以待時機。俟晉朝有那君昏國罪之時,自可一鼓平之。”
苻宏趕忙應和:“正是正是。晉人有長江天險在手,勢難逾越。若他等徙民於江南,堅壁清野憑江固守,則我軍不戰已疲。南方土溼瘴癘,不可久留,如之奈何?”
滿朝文武,鮮有幾個贊成伐晉的。苻堅悶悶不樂,拂袖而去。
陽平公苻融正好外出巡視京畿周圍,不在朝中,聞聽此事也急急送來書信,言道:“我大秦縱能起兵百萬,然則舉國氣運必縛之其上。萬一大軍失利,威名受損在外,財力枯竭在內,這纔是大家的疑慮所在呵。依臣之見,晉國暫未可伐,宜徐徐圖之;更不可倉促徵兵,徒損國力。望天王三思。”
連自己最親近的弟弟也舉雙手反對,苻堅氣得一把將那書信扯得粉碎,怏怏睡去了。午夜夢迴,冷靜下來的苻堅一骨碌爬起身來,尋思:這就好比蓋房子,你一言我一語,誰都拿不定主意,到最後一片磚瓦也蓋不起來。伐晉之事,我當內斷於心,不受干擾。
月光灑落,榻前那滿地碎屑映入眼簾,苻堅嘆了口氣,心道:上下不能同心,卻如何成事?總要想個法子,儘快尋到時機,讓衆臣亦生進取之心。
夜風清冷,吹不去大秦天王苻堅的滿腔豪情:宏兒非說什麼長江天險,勢難逾越。哼!我若齊集百萬雄師,投鞭於江,足斷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