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定在站在最末一位的婉瑩身上。
莫習亦望過去:“婉瑩,你的頭是怎麼回事?莫不是睡得迷糊,撞到了山石上?”
衆人便笑。
婉瑩撅了撅嘴:“不是的,公子。婉瑩今天本在屋裡睡得好好的,突然那牆壁上的冷瓷蓮花燈掉了下來,正砸中奴婢的頭。奴婢以爲有人加害,可是順着小洞看過去時,卻只見裡面黑乎乎的,奴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衆人自是也迷糊,可是莫習忽然大笑起來。
洛雯兒本是不明所以,但見莫習搖起扇子,還不停的覷自己。
她眨眨眼,忽的明白過來,登時兩腮火燙。
“好了,你們先下去,讓我同美人自在賞月。”
六人屈膝一禮,恭敬稱“是”,只往後退了一步,就如影子一般隱入了夜色中。
洛雯兒驚奇的望着那片淡光鋪灑的地面:“她們真的走了?”
“不忍心打擾我與美人,自是走了。”
洛雯兒咬住脣……看來依她的本事若要逃走,不啻於異想天開。
莫習仿若不見,只看似閒適的挑了玉壺,緩緩將水注入杯中。
茶葉打着旋的浮起又沉下,如舞者的衣裙旋轉飄揚。
待水靜,皆展開如蓋,立在杯底,更似亭亭玉立的女孩。
香氣徐徐悠悠,淡卻醉人,且氣息變換,初極淺,漸漸濃郁,於不經意間沁入心脾,竟讓人感到由內到外都透着這種馨香。
“普通的茶,大多要二沸或三沸方能見其醇正,而錫蘭醉脂卻是一沸最見其妙,就像人與人,總是初見最好,總是不瞭解的時候最好,一旦深入,就像這茶,不是愈來愈澀,便是愈來愈沒有味道。所以不如在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或者根本不去碰觸,不再碰觸……”
洛雯兒見他拈着茶盞,不似在同她說話,倒像是自言自語,卻彷彿別有深意。
她沉默片刻:“也不盡然。愛其茶,便不僅要愛它初時的芬芳,亦要愛它凋零的沉寂。或許它顏色漸褪,香味漸淡,然而它不曾爲別人,而是爲你奉獻過它此生的最好,這便夠了。”
莫習指尖一顫,意味深長的睇了她一眼,忽的一笑:“既是如此,不妨一同品味。錫蘭醉脂,王宮亦不多見呢。”
洛雯兒見那長指將玉盞輕輕推至手邊,猶豫須臾,端了茶盞。
茶水還冒着熱氣,茶盞卻是觸手溫涼。
她暗歎此乃寶物,方將脣靠近杯邊,就聽莫習似在忍笑,見她睇過來,不禁大笑出聲。
她不明所以,卻見莫習悠閒的搖起了扇子:“你毀了我的冷瓷蓮花燈,又砸傷了我的婢女,這筆賬要怎麼算?”
洛雯兒漲紅了臉,忽然道:“不過,你的心情現在可是好了?”
搖扇的手一滯,隨後合攏了扇子,彷彿懊惱般的輕敲着頭:“對呀,對呀,我怎麼忘了呢?”
旋即眸子一斜:“你果真了不起,能將本公子哄得開心的人物迄今爲止還不多見。如此……我怎麼能放你離開?”
“莫習!”洛雯兒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哎呀,哎呀,”莫習毫不以爲忤,倒以扇擊掌,萬般讚許道:“敢於直呼本公子名諱的,你卻是第一個,怕也是唯一的一個了。本公子向來喜歡收集獨一無二的珍寶,所以……”
“你……”洛雯兒氣得嘴脣發抖:“你到底想怎樣?”
看着她的泫然欲泣,狹長的鳳目不易察覺的閃過一抹柔光。
莫習展了扇子,望向中空……月,正自雲影中悄悄穿過。
“不過,我此刻當真心情不錯,你不妨試着說說你的心願,看我是否願意幫忙。注意……”他微偏了頭,背光的眸底意味不明,然而語氣卻是異常肯定:“與離開無關。”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洛雯兒賭氣坐下,一時很想大哭一場。
“怎會?你與我,有太多的事可以說……”
他微微一笑,不待對上她的疑思,便看向那已然明亮的彎月,脣角勾起一線似戲謔又似落寞還有些猶疑的笑:“你,是誰?”
神思一怔,曾有個人,在寒冷的冬夜,攜着夜靈星的幽光,向她走來,亦是這般帶着遲疑與痛楚的問她……你是誰?
手拂向胸口……那裡,正藏着他送她的夜靈星。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把我從天牢裡帶出來,卻又不肯放我離開,既是如此,你不如再把我送回去吧,我不想欠別人這個情!”
莫習撲哧一笑,輕搖紙扇:“你倒真讓我有開心的本事。只是既已然救你出來,又怎好放回去?這就是你的心願嗎?你有沒有想過,這一來一往,你當是容易之事?你又要賠給我多少銀子?”
“銀子銀子,你總要放我離開才能拿到銀子!”
莫習又是一笑:“不急,只要你在,銀子便在。”
“你不相信我嗎?”洛雯兒捏緊了拳頭,恨不能將他精美得無懈可擊的笑打出一道裂紋。
“相信?”莫習好像是嘆了口氣:“你相信我嗎?”
洛雯兒語塞,半晌方道:“你既是不相信我,留我在此,就不怕招來什麼災禍?”
輕笑:“我喜歡。”
對上洛雯兒的憤怒,脣角一勾:“只要我喜歡,什麼災禍都不懼。”
移目,望月:“名字……”
見她不語,以扇擊案:“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洛雯兒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亦望向那漸明的月:“洛雲……”
他倏地轉了頭。
在這一瞬,洛雯兒在那雙狹長的鳳目裡看到懷疑、深思、欣喜、瞭然、意味深長等種種神色。她奇怪於一個人的眼裡怎麼可能在同一瞬間出現這麼多種心緒,變幻得她以爲他就要精神分裂,然而轉眼化作一聲大笑:“洛雲……好名字!雲……嗯,雲……”
他眯了眸,摺扇輕搖。而似是聽到他的自言自語,一片雲不知從哪飄了過來,再次遮住了中空之月。
周圍一下子暗下來,而莫習也不再做聲,洛雯兒坐在藤椅上,聽着蟲聲四起,看着那旁邊蒙在陰沉裡卻依然醒目的一動不動的白色身影,忽然覺得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