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半月的斗香大會,首次開在無涯的斗香大會,有史以來最波詭雲譎最跌宕起伏的斗香大會終於在大曆一百九十年五月廿一日日落之後宣告徹底落幕。當然,這幕落得也是驚心動魄,匪夷所思。
沒有人知道最後到底是什麼原因或者是哪個人使得形勢陡然逆轉,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
從承陽廣場回來,趙益帶着天香樓的所有夥計捧了王上的赦令去獄中接出了三郎。
婉瑩本打算去的,然而不知爲何在出門的瞬間遲疑了,而待站在門口翹首望了半個時辰看到一羣人擁了那個眸如琥珀美酒的青年熱熱鬧鬧的走來時,忽的扭頭奔回了天香樓。
沒有人注意婉瑩的反常,只高聲道:“三郎兄弟,掌櫃的早已備了柚子葉的香湯,你先洗個澡,去去晦氣。咱們都在大堂等你,到時喝酒慶祝一下!”
此刻,暮色降臨,天香樓門樓下的四盞紅燈正在風中輕輕搖晃,於是暖光遍灑,如霞氤氳。
四下裡賀聲連連,卻是彷彿被隔離在這一方小小的紅色之外,顯得那麼遙遠。
三郎便盯着那紅彤彤的紗燈看了良久,方在夥計們的簇擁下進了店。
“紅燈照一照,黴氣全跑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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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郎沐浴完畢出來時,洛雯兒早已送走了前來賀喜的人,領着衆夥計及張媽等人圍坐桌邊。
一見了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卻是奇怪的統一沒有開口說話。
洛雯兒看着他明顯蒼白消瘦了許多的臉,當即抿緊了脣。
此刻,心痛、感動、喜悅、悲涼……可謂百感交集,所有人都覺得心口發堵,眼眶發燙。
還是趙益比較堅強,努力擠出一個笑臉:“三郎兄弟,快坐,掌櫃的都等你半天了。”
張順急忙道:“快看,這都是掌櫃的親手做的,專門給你接風洗塵!”
婉瑩低着頭,也不去看他,只忙着擺弄早已分配好了的碗筷。
三郎有些怔忪,琥珀色的眸子雖是平靜,卻也透着不安。
洛雯兒一陣心酸……近半年的牢獄之災,使得這個野性難馴的少年失了曾經的野性,亦收斂了不少戾氣,就好像一顆燃燒的四處滾動的煤球忽然被澆上了冷水,雖看似不會再傷人,可是,會不會就此失了少年本應有的勃勃生氣?而且以後……她會看到一個怎樣的三郎?
見他站着不動,趙益上前,親熱的摟住他的肩:“三郎兄弟,過來坐……”
洛雯兒看到三郎瑟縮了一下,然而沒有退卻,也沒有像從前那般表現得“生人勿近”,他是踟躕,也有警醒,這統一表現在他彆扭的神色上,繃緊的脣角邊。而後,睇了她一眼,她馬上點點頭。然後便見他明顯的鬆了口氣,跟着趙益走到桌邊,坐下。
結果見別人都站着,又連忙站起。
洛雯兒大概沒有注意到自己亦是鬆了口氣,領着衆人坐下。
開始還有些沉默,然而在趙益的帶動下,很快就熱鬧起來。衆人紛紛把雞鴨魚肉往三郎碗裡夾,只一會工夫,就堆得小山似的,然後又加了一隻碗。
可是三郎並不似曾經一般,撲上去狼吞虎嚥,還不許人近前。
他盯着那依然在不斷增高的小山看了一會,忽然拿起筷子,有些笨拙的夾了只餃子,放到洛雯兒碗裡。
場面頓時靜下來。
然後,又夾了一個,放進婉瑩碗裡,還加了個字:“吃。”
婉瑩立即別過了頭。
再一隻,有些猶豫,但依舊放入趙益碗中。
趙益可謂是夥計中最有血性的男子漢,此刻也不禁眼眶發燙,急忙掩飾般的笑了兩聲:“哈哈,第三,我第三……”
衆人也明白過來,紛紛將碗伸到三郎面前:“我也要……”
“三郎,還有我……”
“三郎,你不能偏心啊……”
“三郎,我第四……”
三郎看着一隻只熱情而迫切的碗,有些爲難的看看洛雯兒。
洛雯兒強忍激動的點點頭,他便開始挨個填……
“咦,怎麼都是餃子啊?”張順提出疑問。
“因爲在三郎心中,最好吃的就是餃子!”洛雯兒垂了眸,夾起碗中的餃子咬了一口。
頓時,滿場靜寂。
婉瑩突然起身,頭也不擡的跑開了。
這是一場歡聚的宴會,這是一場重逢的宴會,一個他們好奇了許久的人物終於同大家坐在了一起。可是爲什麼除了開心,還有一些說不出的酸澀?是因爲這次團聚的不易嗎?是因爲每個人都爲了這一刻付出了自己的心力嗎?
“來,大家都吃,吃!掌櫃的忙了這麼多日,累了,今天就讓我趙益代表。掌櫃的,你不會怪我僭越吧?”
“我賞你還來不及!今兒這桌酒就由你張羅了。告訴你,酒不喝乾,菜不吃光,我就扣你的工錢!”洛雯兒笑道。
別看她在比賽的時候能夠據理力爭,條條是道,可是在這種平常的人情交往上,卻有些口笨舌拙,尤其是今天這種非常特別,特別得她只要多說一句就想掉淚的場面。
趙益等人與她相處日久,又見了她這些日子的艱難,如何不體諒她?於是連忙搶過話頭。
“對,先給掌櫃的滿上!掌櫃的辛苦了,先乾一杯!”
“對,掌櫃的先喝!”
“這酒盅太小了,換大的!”
“直接上酒罈子吧!”
“哈哈,於角,你是想用酒罈子泡澡嗎?”
“閉上你的臭嘴,我就是切根小手指頭都比你個兒大!”
“哈哈,掌櫃的,快喝啊!”
“誒,掌櫃的,不準耍賴!”
“哈哈,掌櫃的幹了,幹了。來,再滿上!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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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撐着樓梯,緩緩往樓上挪。
她的脣角帶着笑意……她笑了一個晚上了。雖然在斗香大會上,也是要笑的,卻是讓她兩腮痠痛。可是現在,她就是想笑,怎麼都笑不夠。
樓下依舊熱鬧着。
婉瑩也出來了,看着三郎,對所有向他灌酒的人怒目以視,逗得衆人大笑,然後假模假樣非要折騰三郎,惹得她更加生氣。
誰都能看出她的心意,張媽還調笑她,她拼命否定,還屢次揚言要走,結果每次都沒走成。
聽着婉瑩再一次威脅要走,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方纔見她醉了,張媽要扶她上來。
她拒絕了,就讓他們熱鬧着吧,況且,她也想靜一靜。
今天,的確高興,彷彿放下了一切重擔,渾身輕飄飄的,尤其又喝了酒。
她很開心,可是心裡好像空空的,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就像剛剛坐在酒桌邊,她環視着每個人的笑臉,總是想找一個人,總覺得此刻的喜悅應該同一個人去分享。可是那個人,是誰呢?而且這個人,又在哪呢?
站在房間的門口,聽到外面鞭炮驟響,一羣人更加的大呼小叫。
她搖搖頭,這羣傢伙,鬧得太瘋了,不知道稍後會不會把巡差招來。
可是沒一會,鞭炮四起,還有煙花,將走廊盡頭那麪糊了白綾紙的雕花窗映了個五顏六色,連同附近的牆壁亦是變得色彩斑斕。
她有些神往的看了一會,再轉頭時,頓覺有些眩暈。
撐住門框,閉目休息片刻,方推開門,走進房內。
就好像從一個夢幻的世界步入一個寧靜的空間,整個屋子都鋪着淺淺的暈黃。
她撫着額角,笑了笑……婉瑩這丫頭,還算不太見色忘義。
這般想着,便很是無意的往放置燭臺的桌邊看了一眼……
她忽的定住。
這一剎那,彷彿所有的喧囂都與她無關,所有的混亂都離她而去,而是於一個遙遠的地方鋪開一片歡樂,而她,則被這淡而柔的光籠罩在一方與世隔絕的天地。
這一剎那,彷彿所有的眩暈都不翼而飛,所有的感覺都凝定在此刻,她彷彿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的人……
燭光搖曳中,有人靜靜的立在桌邊。
一襲雪衣被燭光暈染成淡淡的金色,彷彿還鍍了毛茸茸的邊,有細碎的光芒在微微跳躍,如同蒙了一層薄薄的霧,以至於洛雯兒忽然想起不合時宜卻又恰如其分的一句……美人如花隔雲端。
此刻,那人手執一杆毛筆,正在一張鋪開的宣紙上隨意勾畫。
他的動作很慢,神色很專注,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現有人進了門,有人在注意他。
她,似乎被隔在了一個空間,而他,似乎佇立於與她相隔一面輕紗的另一個空間,亦或者,是一個酒醉後的夢裡,一個瀰漫着靜夜幽香的幻境,亦或者,是一幅年代悠遠的畫,於記憶的水痕中漸漸浮出。
她只是靜靜的看着,忘了時間,忘了過往,忘了……一切。
而水痕忽然一顫,那個男子依舊執筆細畫,頭也不擡,只輕輕道:“回來了……”
彷彿是一絲微風,拂過了面前的髮絲,掀去了濛濛薄霧。
眼前驟然清晰,又驟然模糊。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相對似乎出現過多次,是打許久許久以前便存在了……那時,她晚歸,他便在桌邊等她,也是這般平靜,這般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