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沮喪,不過也難怪,既是已經放手了,那麼情敵是真是假,是去是留,於主子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又跟着瞎操什麼心?以爲這個病了那個瘋了,原來不正常的倒是自己了。
可是到了五月初一,他發現,主子好像有些不對勁了。
從早上起,就有點魂不守舍,隨着日頭的移動,眉目越顯深沉。
他手指一掐……可不是嘛,但凡每月帶“一”的日子,便是“收賬”的日子,而且細算下,主子已經一個月沒去天香樓了。
一時間興奮起來,忙着爲主子準備出宮的裝備,自己則先吞了顆變聲丸,心裡還奇怪,自己開心個什麼勁呢?
可是主子兀自巋然不動。
胡綸的心便漸漸的歸於平靜。
看來主子是真的打算放手了,只不過銀子……就這麼都歸了洛雯兒了?
然而到了晚上,胡綸端着安神茶走進碧遲宮時,驚見歪在芙蓉榻上的主子不見了。
他到處找了一圈,卻只見了朗灝,可是朗灝也說沒看到王上。
胡綸傻了眼,主子將他和朗灝都丟在這,就一個人出宮了?
去找……洛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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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風,輕輕軟軟,柔柔的拂過鬢髮,帶來遠處的梔子花香。
洛雯兒拎起酒罈,猛灌了一口,再次望向夜空。
無月的初一,繁星點點,如珍珠,如碎雪,如白銀,密密麻麻的鋪了滿天,很像那個草原的夜。
她眨眨眼,眼中水霧聚而又散,便見那星好像悠悠的飄了下來,螢火蟲般的飛舞。
更像了。
她笑,伸手去接星星,卻只有微涼而潮溼的風自指縫間穿過。
笑。
原來她無論待在多高的地方,也永遠無法摘到更高處的星星。
就像那個人……
千羽翼,你還記得嗎?去年的今日,你帶我來到盛京,而再過幾日,便是我們……
你還說過,春天的時候,要帶我回禹城,而今,春天已經快過去了……
她抿緊了脣,又灌了一大口。
抹抹脣角。
古代的酒沒有現代的辛辣,她卻是被嗆出了眼淚。
在膝上伏了一會,再擡頭,拎起酒罈……
一個長長的身影,即便無月,依然淡淡的鋪在如魚鱗般齊整的青瓦上。
風起,衣袂輕擺。
她移了目光,重落回到酒罈上:“銀子已經在賬房裡備好了……”
語畢,捧起酒罈……
卻是手中一空,下一瞬,身邊已是坐下一個人,託着酒罈:“又得了什麼好酒?竟是一個人躲到屋頂喝?”
然後,不由分說的喝一大口,皺眉:“酒味就差了些,不過……”
忽的勾起笑意:“沾了美人的香澤,便堪稱絕世佳釀!”
洛雯兒瞪了他一眼,一把奪過酒罈,方要飲,便聽他道:“不知若是沾了我的脣,味道又會如何?而且……”
極是慵懶的伸長了腿:“男女共飲一杯,這該叫做……”
洛雯兒已是起了身,然而腕子忽然一緊,有些醉意的她都不知怎麼回事,就直接跌到一個微帶冷意的懷抱。
複雜而矛盾的水沉香的氣息霎時撲面而來,竟是如此的熟悉而親切,激得她眼底發燙。
“放手!”
可是她哪裡掙得過千羽墨?
千羽墨一邊環着掙扎不止的她,一邊輕撫她的肩背,彷彿懷中抱着的是一隻正在發脾氣的小貓。
他的聲音柔柔軟軟的落在耳畔,就像這暮春的夜風:“雲彩心情不好?”
掙扎。
“雲彩,我只問你一句,你若是說了實話,我便放開你……”
動作一滯,繼續掙扎……憑什麼要聽你的?
“雲彩,”語氣微帶遲疑,卻又有着期待,再開口時,已有幾不可查的顫抖:“你的不好,有沒有一點……是爲我?”
彷彿是一粒石子突然落入湖中,“咚”的一聲,砸開了微波盪漾的水面。
可有一點……是爲他?
洛雯兒說不清楚,她只知道那日她看到他突然出現在面前,是很意外的驚喜,可是他莫名其妙的就生氣,莫名其妙的就爲難她,又名正言順的收走了她的小金庫……其實那本就是她想同他分享的,可是……
忘記從什麼時候起,喜歡跟他分享她的快樂,一有了喜事,第一個想告訴的就是他,有了難事,也想同他一起找解決的法子。
他像她的朋友,親人,像……
雖然他依然是那麼沒有正經,但她知道,他從來沒有害她之心,不僅如此,還時時處處的幫她。
可既然是爲她好,爲什麼還要步步緊逼?
這些日子,她不是沒有想過要打破僵局,可一看他的樣子……
以前,他是三天兩頭的來天香樓遊逛,現在……他似乎一個月沒有出現了吧?別院裡也不見蹤影,眼下突然冒出來了,是想起賬還沒有收嗎?
她與他之間,怎麼就變成了這種無利不往的金錢關係?
回想過往的種種,她始終難以相信,而回想曾經的溫潤和煦,再對比如今的刻薄無情……
此等鮮明,或許便是現實,然而現實爲什麼要永遠像乾涸的水彩畫,只要碰一碰,便會由完美變成龜裂的斑駁?
“放開我!”
話一出口,淚卻先掉了下來。緊接着,彷彿有無盡的壓抑,委屈,憤怒……都順着這條裂開的口子衝了出來。
她很想壓住這哭聲,可是越努力,那些情緒跑得越歡快。
千羽墨抱着她,任由她推打揉搡,就是不讓她離開,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還說:“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她本喝了不少酒,古代的酒雖然度數較低,不至於讓她沾上一口便矇頭大睡,可也是醉意醺然,再哭了這半天,更是頭昏腦漲。
恍惚中,聽到千羽墨輕笑。
頓時警醒……他該不是專門過來氣她的吧?
千羽墨倒果真很高興,拎起酒罈,也不知打哪變出只碗,放在她面前:“來來來,喝酒!”
見她不動,脣角勾上一絲邪魅:“怎麼,當真想同我共飲一罈?”
她一抹眼淚,再開口,已是帶着濃重的鼻音,甚至連舌頭都不大好使了:“你現在高興了?”
千羽墨點頭:“高興,非常高興!”
就手喝了一大口,露出酣暢淋漓之態。
的確,他是高興。
洛雯兒卻是橫眉怒目,努力把眼前若干個欠揍的臉歸總成一個:“那你可以走了!”
“走?我爲什麼要走?”千羽墨不解。
“你看夠笑話了,你贏了,這個理由可以嗎?”
“贏?什麼贏?”
依舊不解,轉瞬了悟,笑,望着自己的影子:“是啊,贏了……”
如今,懸了兩個月的心,才放下了。
“你……”洛雯兒大怒。
想要打他,可是找不準哪個纔是他真正的腦袋,結果一下子揮空,倒是被他捉住:“其實真正的贏家,是你,而我,早就輸了……”
從見到你的那刻起,從我“救”你出天牢的那刻起,從……我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只知道,每走近你一分,便輸掉一分。而今,我已經一無所有,而你,可願接受這個把自己都輸給你的人?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收賬”的,哪怕是前幾次,也不過是想看你生氣的樣子,藉此判斷我在你心中有幾分重量,可是你……
我不是沒想過放手,努力避開與你有關的一切,可是……
今天是個“好”日子,因爲今天是那個人帶你返京的日子。若是以往,我怕是已經忘了,然而,從什麼時候起,我把所有的時間都同你連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會難過,我很想來陪你,可是……
我猶豫不決,看着日影移動,終是鼓起勇氣,來了。因爲黑夜,會掩去許多我不想讓你看到的東西。
然而我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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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了。
雖然這份傷心大多是爲了那個人,但畢竟也有屬於我的淚水,不是嗎?
我是輸了,輸得無能爲力,然而我也贏了,贏得心花悄綻。
而你……你這個傻瓜!
將碗斟滿,遞到她面前:“來,爲贏家滿飲此杯!”
洛雯兒已是迷糊了,這輸輸贏贏的分析了大半天也沒弄明白,但見他大言不慚,又怒:“誰要同你喝酒?你不是來找我算賬的嗎?”
千羽墨露出無辜之色:“我們剛剛不是冰釋前嫌了嗎?”
“誰和你冰釋前嫌?”
“都共飲一罈酒了,自是和好了,難不成你還真要同我鬥一輩子氣?”
“什麼‘一輩子’?你現在就給我走!”
“我如果不走呢?”
“你走不走?”
“不走!”
“走!”
“不走!”
“走!”
“不走!”
……
洛雯兒開始拿腳踢他,可也不知怎的,千羽墨忽然蹦出個“走”,她隨即接了個“不走!”
然後當即怔住。
千羽墨大笑:“這可是你留我的!”
洛雯兒氣急:“你不走我走!”
“好了,”千羽墨拉住她:“小孩子生了氣,轉臉就好了,你還不如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不懂事,是無心之失,可以原諒,可大人若是無理取鬧呢?”
“你是有點無理取鬧!”
大怒:“你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