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準備睡覺了,胡綸的不滿還依舊響在耳邊:“就爲了看這一眼,繞了這麼遠的路,到涼閾又該遲了,難道忘了去年那羣諸侯王是如何的不滿嗎?”
去年諸侯會盟,因了她的入獄受傷,千羽墨直到二月二纔出發,而每年的朝覲天子就是在二月二。
洛雯兒不知千羽墨當時受到了怎樣的奚落,卻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擺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一定是把那些人的指責和嘲笑當做遮掩真實的自己的外袍,可是他的心,當真一無所感?
想象他的強顏歡笑,憶起今日,他站在那片春色的邊緣,脣角銜笑的樣子……
她好久沒有看到他這般笑過了,幾分開懷,幾分愉悅,幾分寵溺,幾分溫存,柔軟得就像這明媚的春色,醉人得讓人想要伸手去觸摸。
只是她不明白,他爲什麼沒有像夢裡那般走近她,而是遠遠的站着,站在一個彷彿永遠也觸摸不到的地方,就像這個本不應屬於如今季節的春意。
在那一刻,心中一動,好像有個什麼感覺躍然而出,那是不屬於這個春意的寒冷,彷彿鑲在這片春色邊緣的銀白。
回來後,心裡還裝着春天的溫暖,將堆積多日的沉重一掃而空,只餘明朗與開闊。
千羽墨也沒有再捉弄她,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他好像有些疲憊,很快便睡了。
問過御醫,得知無礙,她方放了心,甚至對着胡綸的怨言還笑了笑。
胡綸頓時語塞,想說什麼,終是嘆了口氣,鬱卒的下了車。
車內重新安靜下來,洛雯兒靜靜的看了那沉睡的人片刻,放下帳子,也回到了自己的小牀。
車隊依舊平穩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睡在白綾水墨字畫牀帳中人睜開了眼,竟是雪亮清明,毫無大夢初醒的朦朧。
然後,他下了牀,悄無聲息的走到對面的小牀邊,劃開帳子,躺進去,將那個熟睡的人抱在懷中。
這張牀實在小,他幾乎伸不開腿腳,然而這樣更好,他可以更多的靠近她,關鍵是,這裡的每一絲細微,都滲着她的氣息。
看着她微翹的脣角,不由就想起白日她立在草地上,面對那片春色時的不可思議,以及脣角流露的淺笑。而當她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光彩,那是自打入宮以來就被湮滅了的光彩,在這一刻,重新被綠意點亮,生機盎然。
他很想走入其中,被這光彩照亮。然而這一刻,他卻是立在遠處,看她。
或許,只有這一次了吧,他想把這一幕,永遠的留在記憶中。
不是不知她心中的苦悶,亦知將她困在宮中,就如同將鳥折斷了翅膀,可是他真的不想失去她。
他想讓她快樂,可是宮中的生活,她的性子……她根本沒法快樂。
那日,她將婧巧罵了一頓,他很開心,因爲這意味着她終於要踏入這個波詭雲譎的宮廷之中,而且,她幹得不錯。
可是當看到她今天笑得那般輕鬆,彷彿化作一隻小鳥,在自由自在的飛翔,他發現,自己還是錯了。
或許,是該放手了。他不應這麼自私,既明白生命正在指間悄悄流逝卻要捆縛她在身旁,若是他……她該怎麼辦?
只不過東方凝依舊盯得緊,經過醴泉殿的那場鬧劇,她怕是要更加清楚洛雯兒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吧?
的確,是他故意讓她知道的,因爲那時,他還想留洛雯兒在身邊,要爲她尋求一個危險但可靠的保護傘,而現在……
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來斬斷東方凝的念想,以便洛雯兒離開王宮後不會遭遇任何算計與傷害。而這麼一來,他便同她再無瓜葛,今生今世……
手臂一緊,然後便見懷中的人眉心一蹙,不滿的咕噥一聲,卻是往他胸前偎了偎。
他的眼底頓時發燙,只強自嚥下喉間酸澀,拾起她左手的小指,放在齒間,輕輕的咬了下。
她渾然無覺。
曾經,他爲這根失去了知覺的小指而痛心疾首,然而此刻,他忽然想,若是一切能如這根小指一般沒有感覺,該多好?
雲彩,若有那日,我不知你會是怎樣的傷心與憤怒,我只知,我的難過,定甚於你。
雲彩,那一日,應不會太遠,待從涼閾回來,我就給你自由。
而這段時間,就讓我們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因爲,或許再也沒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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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日子裡,千羽墨更改了許多路線,胡綸開始還叫苦不迭,屢有埋怨,可是後來便安靜了,經常拿眼偷瞄洛雯兒,似乎想說什麼,又強迫自己嚥下去,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起來。
而這段時間,洛雯兒確實很開心,她驚異於這個時空的地大物博,環境奇特,就像雪海之中偏偏捧着一片春色。不過或許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空間裡,也有這樣的異景妙事,只不過她過去的二十年始終生活在那個城市裡,從沒有走出過那片天地。
而今,卻在短短几日中游歷了那麼多地方,見到了從未見過的景緻,這一切恍如一夢。
而那個人,始終陪在她身邊,時而攜她策馬狂奔,看花落如雨,時而立在遙遙的遠處,帶着她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情,將她凝望。
他說,他氣段玉舟說要拐了她去無夜看什麼風景,如今,他倒要帶她遊遍五湖四海。待從涼閾回來,他要繞個更大的彎子,把另一半的天下看遍。
最近,他總愛說一些平日裡從不肯直接說出甚至是有損他的自尊與顏面的話。他有些不同尋常,她卻找不到原因,不過能夠這般自由自在,閱遍風光,真是件再開心不過的事。
她知他這般定是要遲至涼閾更會遭遇難堪,亦曾提醒,可是他只一笑置之,還說什麼最後出場的向來都是重頭戲,就讓那些自以爲是的諸侯王眼紅去吧,而且他獻給元君天子的財富足夠讓他們頃刻閉嘴,讓他們明白什麼是說得越多,丟人丟得越嚴重。
可她豈是不知這到底是爲了什麼?於是也便不再同他彆扭。
這一年的元宵節是在車上過的,沒有煙花漫天,但同樣浪漫,浪漫得讓人覺得愈發像一個夢。只是那日,在他強調了自己乃是重頭戲之後,忽然無意的帶出一句……反正也不過這一次了。
她心中一驚,立刻查看他的神色。
他則笑着颳了刮她的小鼻子:“再美的景色,看的次數多了,也便不稀奇了,只留有一次驚豔,便好。”
只是她總覺得此中似有什麼古怪,可是他那樣的人,只要自己不想說,任何人是套不出一個字的。
於是就這九分歡喜一分疑思之下,他們抵達了元玦天朝的都城——涼閾。
果真是天子腳下,涼閾雖沒有盛京繁華富庶,但多了幾分大氣與開闊,譬如街道,便比盛京的主街寬出一倍開外。
當然,無涯並非沒那個財力,只不過相比於元玦王朝,它便是臣,是不能僭越的。
然而再走了一段路,看得多了,洛雯兒以一個商人敏銳的眼光發現,雖然因爲諸侯會盟與朝覲天子導致各地貴族與客商雲集,又有不同國家的百姓前來看熱鬧,可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卻遮不住內裡一種腐朽的氣息。
就像是一個爛了心的蘋果,初看時,還是完好光亮的,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便漸漸在那皮上顯露出來,雖能再撐一段日子,而裡面卻早已經空了。
她不知自己爲何有這樣一種感覺,回頭向千羽墨求證時,卻只在他眼底看到欣賞的笑意。
諸侯國進京,照例是有人馬迎接的,再加上千羽墨帶來的甚爲誇張的儀仗以及看不到尾的車駕,霎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千羽墨讓她將窗子開了道小縫,於是各種聲音便傳了進來。
有豔羨的,有嫉妒的,有嗤之以鼻的,有惡言咒罵的……按照見到美好事物後正常的心理髮展順序轉化着,卻一律化作他脣角的笑意,時不時還微點了頭,以示讚賞。然後便歪在牀上,閉了眼,一副悠閒模樣的睡了。
洛雯兒心緒複雜的看着他……這麼多年,他都是這麼過來的嗎?不管別人是如何的評價他詆侮他,都甘之如飴,只爲鞏固並加強一個昏君的形象嗎?依他的能力,想要做一個曠世明君可謂易如反掌,可是爲什麼……
他的心,她有時可以猜透,有時又摸不着邊際,只是現在,她知道他的心裡並不好過。
能有哪個人,可以真正寬宏大量的面對莫須有的指責?可他又偏偏要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他閉了眼,是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矛盾還是想將一切屏蔽在外?然而又不得不生生的受着,來藉此評判自己的演技是否成功,並決意更上一層。
這一刻,他將自己隔離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不許任何人涉足,即便是她……
或許,只要在人前,他便將自己封存起來,即便是笑,也不過是水面的流光,只有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