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禕一襲鬱藍綾緞的寬袍,腰間隨意飾了淺一色的絲絛,更顯得人如玉樹,風度翩翩。且他年紀稍長,又多年於商海中沉浮,精明中不乏穩重,儒雅中不乏圓滑,端的是一種別樣的氣度。
這樣的他,於人羣中遙遙的望過來,洛雯兒也不禁點點頭,回以一笑。
恰在此時,楚琳興致勃勃的帶着衆位夥伴衝過來了,正欲跟洛雯兒表功,恰好撞上父親的目光。
她一伸舌頭,往洛雯兒身後一貓,卻又探出一雙眼睛,衝父親做鬼臉。
楚禕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拿扇子指了指她,那意思是說,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
楚琳見警報解除,急忙鑽出來,奉上一張紙。
洛雯兒接過一看,頓時瞪大眼睛。原來她的莊子這麼會工夫就被這羣傢伙“瓜分”了大半。楚琳還得意洋洋的指點她看後面的小紅印……她竟是讓人家連押都畫了。
洛雯兒立即目瞪口呆的睇向她,在這一瞬,竟是生出一個“邪惡”的念頭……若是毛毛能年長几歲,娶了楚琳當媳婦真不錯!
正自出神,忽聞一聲:“吉時到,鳴炮開張……”
頓時,鞭炮齊鳴,孩子們捂着耳朵歡叫,年紀小的,還淘氣的去接那些飄散的紅紙。
未幾,鼓樂喧天,人們滿面笑容,接了下人捧過來的點心,咬上一口,連連讚歎。
待喧鬧稍歇,就是送紅包的時候了。
但凡開張,但凡接了帖子,即便人不到場,礙於情面,不至讓人嘲笑自己不通時務,況且從商,隨時隨地都有跟周圍的人打交道的機會,所以都是要封一些禮金的。
只不過禮金包在信封裡,誰也看不出多少,如此不失爲全臉面的好法子。
已經有人向洛雯兒開動了,是萬利米行的掌櫃,一臉的油光,樂顛顛的走上前來,說了兩句祝福的話,就要遞上紅包。
怎奈一把合攏的玉骨折扇架住他胖乎乎的手。
擡了眼,卻見楚會長正笑意微微的看他。
油光光的額頭再添了一層汗珠,連忙躬身:“會長,您請,您請……”
退到一邊,拿出帕子擦汗。臉上雖笑得諂媚,可是手抖得厲害。
這位會長,雖然年輕尚輕,還總是笑意微微,卻是個厲害角色。
夏天鬧災患時,各商戶都搭了粥棚,他作爲米行的掌櫃,自是義不容辭。
可是誰能眼睜睜的看着白花花的米就這麼往外流啊,於是他就將陳年發黴的米麪摻雜其中。
災民都沒吃出來,倒不知怎麼被他發現了。當時,他也是這般笑微微的。然而第二日,自家粥棚就再無一個難民來討吃討喝。自己當時還樂得省了,可是走過路過的百姓則對他空蕩蕩的粥棚指指點點,說他拿受潮發黴的糧食將人當牲口喂,有傷陰德。
傷陰德就傷陰德,不傷銀子就成。
然而別人家的粥棚都熱熱鬧鬧,單他這邊冷清着,總歸讓人心裡彆扭。
而且這彆扭愈發嚴重。
等到災患過後,他發現,竟然沒有人上他家買米了,而在隔了兩條街的順風米鋪,一個小小的攤子,生意卻異常興隆。
他就納悶了,楚會長有什麼不滿爲何不直接說?幹嘛暗地裡下腳絆?害得他求爺爺告奶奶,費了好大勁才面見了這位會長,又是千保證萬保證的,米行的生意才漸漸恢復。
他暗地裡管楚禕叫“笑面虎”,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又暗自後怕……你是瘋了麼?楚會長在,人家還沒送紅包,你積極個什麼勁?這下好了,萬一……
又出了層冷汗,只覺後背的錦袍都滲出水來。
他急忙藉着擦汗的機會擋住半邊臉,再偷偷的望過去……
楚會長站在洛掌櫃身邊,長身玉立,風姿卓絕,此刻正微低着頭,笑意如風的睇着洛掌櫃。
他心頭一亮。
他怎麼就忘了,最近大家都傳說……
然而楚禕只是笑了笑,就從懷中掏出一物。
理當是禮金,卻沒有包紅包,所以衆人很清楚的看到那是一張銀票,然而……
他們不約而同的瞪大了眼睛。
這是通匯錢莊的銀票。
通匯銀莊的銀票因爲票面金額不等,而分爲七種顏色,面值最大的,爲紅色,起步就是八十萬兩。
而此刻,楚會長遞給洛掌櫃的就是這樣一張紅色銀票。
洛掌櫃當是驚住了,竟是半天也沒有伸手接過。
有人暗道,這哪是禮金啊,聘禮都夠了。
心裡這般想着,就忍不住嘀咕出聲,於是人羣很快嚶嚶嗡嗡起來。
其實他們不僅是覺得這賀金實在貴重,關鍵是……會長這麼大的手筆,稍後,似乎自己備的這點意思太過輕薄,已經有些拿不出手了。
有人暗恨,楚會長就是想給這女人撐面子,也不知得了什麼好處,難不成……
思維不覺就向男男女女方面倒去。
楚禕見洛雯兒怔愕,不覺微微一笑,將銀票交與洛雯兒身邊的三郎收好,然後負手身後,環視四周,緩緩開口。
“今歲大水,使得無數百姓痛失家園,妻離子散,更有無數幼兒喪失雙親,流離失所。這些孩子是在父母的竭力呵護下方保得一命,卻再無法承歡膝下,他們流落街頭,無依無靠。若是遇了稍有良知的人牙子,或許能寄身高門貴地,暫得溫飽,可若是……”
他頓了頓,語氣沉痛:“且不說多少幼女會淪入青樓,誤了終身,那些懵懂無知的少年,若是被人教唆,或者是飢餒難忍,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鋌而走險,誤入歧途?到時,誤了他們倒好說,我們這些個錦衣玉食之人,會不會成爲他們攔路搶劫甚至是綁架勒索的目標?”
“不會吧?”
“楚會長,你莫要危言聳聽……”
衆人面帶懷疑,議論紛紛。
楚禕只是一笑,睇向臉色灰白的綠竹茶葉行的掌櫃。
衆人憶起,當年,綠竹掌櫃將個幾個乞丐打出門去,結果獨生兒子遭了綁架,等到交了贖金,人已經沒氣了。
那幾個乞丐自是也償了命,可是人死不能復生,綠竹掌櫃今年五十好幾了,將來怕是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見衆人面面相覷,楚禕嘆了口氣:“人但凡有一絲活路,都不會鋌而走險,所以救助別人,有的時候,就是在幫助自己。只是我沒有想到,敢爲天下先的,竟是洛掌櫃……”
袍袖一展,竟是對洛雯兒深施一禮,洛雯兒急忙屈膝回禮。
待起了身,深深的望住她,眼底是由衷的欽佩:“都說我們從商之人,無商不奸,無利不起早。的確,在這世上,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無論從事何業,都是爲了金銀二字。可是我們有沒有想過,賺了錢,要做什麼?存到銀莊?置辦田產?拓展生意?留給子孫後代?然而,若是子孫不爭氣,金山銀山亦會坐吃山空,而若子孫有所作爲,又何愁沒有家宅千座,萬頃良田?人生在世,最難得的,便是‘心安’,‘心安’方能‘理得’。”
“然而,因何而‘心安’?是因己,還是爲人?”他轉了目光,再次望向衆人:“民患之際,我們也曾開倉放糧,施捨粥菜,然而有幾人是打內心裡想要幫助那些難民?有幾人在看着錢財漸失而不痛心疾首?我們咬牙堅持,爲的不過是面子,爲的不過是不遭人譏諷罷了。當然,此乃人之常情。而當災情漸緩,暴亂平息,我們慶幸的是自己躲過了一劫,可是有沒有想過,那些被我們‘救助’過的人,他們到底需要什麼,而我們,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我們的施捨,究竟是在‘治標’,還是在‘治本’?”
深吸一口氣,給衆人思考的時間:“其實在洛掌櫃初初動了建慈幼局的念頭時,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細想,這實在是利國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
利己?
衆人不解。
因爲怎麼看,這怎麼是燒銀子的勾當。
楚禕只微微一笑:“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些孩子,在最危難的時候,是誰向他們施以援手?待到將來,他們封侯拜相,最想報答的人,又會是誰?怎麼,我的話很可笑嗎?”
他瞥了眼那個忍笑忍得頭臉漲紅的成衣鋪掌櫃:“衆所周知,舜在爲帝之前不過是一個農民,傅說則是泥瓦匠,膠鬲勉強算個商人,孫叔敖和百里奚皆是起於微末。就算這些,你們覺得太過遙遠,那麼且看朝廷當今的新貴,有多少隻是平民出身?又有多少,已成爲當今的中流砥柱?他們因何兢兢業業,廢寢忘食,除了要一展抱負,豈非就是爲了回報王上的知遇之恩?”
回想那段歲月,她與千羽墨在燈下合計說服或瓦解世家的一個又一個法子,緊張又興奮,艱難而堅持。他總是那麼沒有正經,在她愁眉苦臉的時候打趣她,或趁她不注意,再偷吻一下……
她眼底一燙,急忙低下頭。
“……我們凡事總講因果。我們去廟裡上香,給佛像塑金身,每年都施捨香油錢,力爭做善事,爲的是什麼?我們總仰望天上的神,渴求佛祖的保佑,卻爲什麼不肯把希望攥到自己手中?我們信奉,頭上三尺有神明,卻爲何不肯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祈得神明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