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雲頭也不敢擡,忙忙的捧了碗去了。
見洛雯兒一瞬不瞬的瞪着他,他嘆了口氣,解了她的穴,她旋即轉身背過臉去。
然而他依舊看到有一滴淚滑落眼角,滲入糾結的青絲中。
又好像滲入了他的心裡,那種鹹澀的潮溼,讓他的心一陣陣發緊。
他站了很久,直到她又輕輕的咳了,方坐到牀邊,輕撫她的後心,卻發現一夜之間,她又瘦了許多,那突出的蝴蝶骨已經有些硌手了。
心中一痛,不覺顫顫的喚了聲:“雲彩……”
“阿墨……”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清脆。
望過去時,神思忽然一陣恍惚……
又看看牀上的人,再回頭睇過去……
一襲水藍的尚儀宮裝,穿在聶紫煙身上,又拿半邊的發掩了銀質的面具,乍一看,還真的以爲是……
“阿墨,妹妹病了,今日就由我隨你上朝如何?”
他正待拒絕,聶紫煙已經走上前來,牽起他的袖子,輕輕搖晃:“不就是站在那嗎?我保證不說話,不給你搗亂!”
又嘻嘻一笑:“其實我是擔心你想念妹妹,誰讓我們生得像?便擺在那,一解你相思之苦嘍……”
千羽墨看着洛雯兒眉心輕抖,努力壓着咳嗽,如何不知她對聶紫煙分外牴觸?便起了身:“今日孤身子不舒服,小綸子,傳孤旨意,免……”
“朝”字尚未出口,聶紫煙便撲了上來,手急急覆在他的額上:“阿墨,你病了?都怪我,讓你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
洛雯兒眉梢一抖。
屋子彷彿霎時陷入冷寂。
千羽墨十分清楚這句話會造成多麼大的誤會,昨夜的事,他尚來不及跟洛雯兒解釋,又怎能……
他一把抓住聶紫煙就往外走,怎奈聶紫煙連連呼痛。
她露出腕子……皓白的肌膚上一片青紫的痕跡。
咬了脣,羞赧的垂了頭,頰上飛起兩片紅雲:“昨夜,你弄痛我了……”
寂靜忽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劃破。
千羽墨回了頭,但見洛雯兒已經起了身,正掙扎着下牀。
他急忙要去扶她。
聶紫煙就手去抓他的袖子,然而只聽一聲裂響,一片雪白飄落掌心。
攥住,牙關緊咬。
那邊廂,洛雯兒猛的推開千羽墨,反作用力卻讓她撞到牀柱上,頓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盼雲正端了藥進來,見此情景,急忙放下托盤,將她扶起,然而……
“噗……”
眼前彷彿漫開一道紅霧,雖是驟然爆發,卻好像能看清那一顆顆如同珊瑚珠一樣的細碎圓潤,它們帶着溫熱的甜腥,輕輕落到頭上,臉上……
盼雲一怔,當即尖叫出聲。
“雲彩……”
心口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撕開了,千羽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過去的,扶起洛雯兒。然而洛雯兒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閉上了眼睛。
“雲彩,雲彩……快,傳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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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夢妃是何時離開,又是如何離開。
一個淡紫的人影緩緩走到門外,緩緩踏上鐫着纏枝花紋的青石板路。
一片落葉打着旋的飄到地上,剛翻了個身,便被一隻紫色緞面小頭鞋踩在腳下。
碎裂的輕響驚動了那個恍若夢遊的人。
聶紫煙移了鞋子,見枯葉已是裂成數片,正在微微翕動,彷彿一個苟延殘喘的人,然而風一吹,立即又翩躚着不見了蹤影。
她望着四下裡落葉齊飛,又回望那座方方走出的宮殿。
長廊下人來人往,就像這枯葉亂作一團。
僵硬的轉了頭,繼續前行。
藕荷色的刺銀邊敞袖猛的被風一掀,從裡面飄出個雪白的東西,蝴蝶一般,跟着落葉翻卷着,消失在蒼灰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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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永安宮的人來說,夢妃娘娘回宮後一直在哭,不肯吃東西,方纔又吐了,問王上該怎麼辦?”
胡綸小心翼翼的覷着千羽墨的臉色,但見主子眉心一緊,目光卻沒有從洛雯兒臉上移開:“這種事,似乎應該問御醫……”
胡綸連忙垂下眼角,硬着頭皮道:“可是永安宮的人正在外面跪着,她們說夢妃娘娘也不肯叫御醫,她們擔心……”
牀上的人忽然呼吸急促,千羽墨急忙擡手,制止了胡綸,凝神屏息了半天,方見那臉上驟然泛起的潮紅漸漸退了。
他緩緩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輕輕拿被子掩上,又看了許久,才起了身。
胡綸連忙尾巴似的跟着,直到走出靈雲閣外,才見主子停住腳步。
他剛要開口,卻聽主子道:“以後夢妃的事,不要在她面前……”
主子沒有說下去,胡綸卻是明白,主子的意思是,以後但凡有關夢妃的消息,就包括這個名號,都不能在洛雯兒面前提起,洛雯兒受不得這個刺激。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夢妃來了,然後靈雲閣就是一陣雞飛狗跳。他眼睜睜的看着夢妃走了,屋裡主子又一個勁大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如今,秦太醫被勒令不準回太醫院也不準回家,就在錦夔殿隨時候命。
聽說是洛尚儀急火攻心,吐了血。
他倒不明白,夢妃不過是死而復生,不過就是多這一個人,有什麼好着急上火的?難道她至今不知主子正是因了她與夢妃格外相像纔對她另眼相待嗎?她怎麼這麼想不開?莫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再說了,主子和夢妃的感情豈是她能比得了的?主子連國主都不想做,當時都帶着夢妃亡命天涯了。呃,當然,主子也想過要帶洛雯兒與世隔絕,不過不還是回來了嗎?可見在主子心中,洛雯兒明顯比不得夢妃。
還有,夢妃“去世”後,主子便消滅了宮中所有的紫色,除了紫香園的那掛藤蘿和自己身上的袍服。當然,主子是把那些衣服都換了,可是畢竟沒有燒了扔了,而是壓在了箱底,這說明了什麼?那掛紫藤蘿,即便和洛雯兒如膠似漆時,也未曾失了照料,依舊不準人靠近,這又說明了什麼?
更爲重要的是,洛雯兒跟了主子這麼久,卻始終只是個尚儀,沒有個名分,這是不是說……
當然,主子身上還有顆“珠子”,但是,那是在夢妃還沒有“復活”時候的事了,若是得知今日……他都有點懷疑還有沒有洛雯兒的戲了。若是夢妃一直活着,若是沒有當年那場砸中主子御轎的“意外”,洛雯兒……算什麼?
而且,夢妃雖然被毀了臉,腿腳也有些不便,可是主子照樣不離不棄,還直接將她安置在永安宮。
永安,豈非一世平安?主子是再看不得夢妃受苦,再不想忍受那離別之苦,相思之痛了,而夢妃這麼多年,容易嗎?
所以洛雯兒就理應安守本分,知道自己是爲的什麼纔有了今天,收起那爭強好勝的性子,不要跟別人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夢妃,你爭得過麼?
想到這,他急忙上前一步:“主子,永安宮的人……”
話音未落,只見主子敞袖一揮,負了手,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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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你們在主子身邊,難道就是爲了到孤這裡跪着哭訴?”
碧遲宮門口,千羽墨負手而立,一身如雪:“既是伺候不好主子,那麼……”
他語氣一頓,立即有太監上前,拖了那兩個宮婢便走。
“王上……”
“王上饒命……”
“王上……”
胡綸看着那兩個掙扎的人,縮了縮肩膀。
主子是把這股子氣都撒在這兩個人身上了,不過也是,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頭回看到主子這般焦頭爛額,不過是幾日工夫,人就憔悴了不少。不由想着,人都說嬌妻美妾,人間樂事,如今看來有什麼好?還不如自己這六根清淨,無牽無掛。
然而見了主子有些灰敗的臉色,又開始氣洛雯兒。明知道主子身子不好,可能還……卻是這般的不懂道理,專門戳主子的心窩子,如今吐了血,據說搞不好就危在旦夕,倒也是自作自受。
他這邊正自腹誹,那邊又奔過來個宮人。
“王上,不好了,夢妃娘娘傷心過度,剛剛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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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墨趕到永安宮時,聶紫煙已經醒了,正自倚牀垂淚,見了他來,立即別過臉去,然而顫動的肩頭,壓抑的哭泣,足以證明她此刻有多傷心。
餘光瞥見千羽墨坐在桌邊的繡墩上,她鬆了口氣,然而他半晌不發一言,令她有些不安。
微偏了頭,見他正在看她,黑眸如墨,讓人猜不透情緒。
她抽泣一聲,有些賭氣道:“你來到這,就是爲了盯着我看的麼?”
千羽墨一笑:“孤忽然發現,十年不見,夢妃是有些不同了……”
聶紫煙心中一驚……從認識他到現在,從不名一文到至高無上,從民女到宮妃,他還是頭一回對她用“孤”這個自稱,頭一回稱呼她……夢妃……
“我老了嗎?”
她撫着臉頰,而那一側,恰好是銀質的面具,觸手冰涼,足以令聲音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