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雁蕩山頂下來,作別了周皖的師弟:宋凡瀟和韓佑,餘下四人便暫住在附近的客棧中。這天氣說變就變,上一刻在山頂還晴空萬里,下一秒下了山就陰風陣陣,似將有傾盆暴雨來襲。近些年的天氣都偏冷,此時正是七月流火,天氣漸涼,因此染上風寒的人也不在少數。宇文虹打山頂下來,就覺得身子有點疲倦,先行回屋休息去了。紅綾陪着宇文虹回去,玉羅卻跑來找周皖,一臉惶急。
“周大哥……你有沒有覺得我師父她老人家有點不太對?”玉羅擔憂地問,“難道她老人家生病了?”
周皖皺眉道:“宇文大娘可曾患過什麼疾病?我看她臉色不好,她老人家也身子不適,不知是舊疾犯了還是偶然染恙?”
“師父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疾病,師父時常會採些藥,我也曾與爹爹學過些方子,是以紅綾或者我生病時,我們吃了藥就好……我們也從來沒找過外面的郎中。”
“你爹爹是解毒高手,但醫術和解毒並非一回事啊。”周皖喃喃着,“不如這樣,先觀察些時候,若是大娘發熱或有其它異狀,我就在左近找個郎中。”
是夜,宇文虹病情加重,周皖正要出門去尋郎中,卻有一位郎中踏進門來。“小二,溫一壺黃酒,做一碗豆羹。”那郎中三四十歲模樣,杏仁臉上掛着些滄桑印跡,一雙吊眼中的目光如獵鷹般銳利,他面色紅潤,聲音有力,中氣十足。他這身藍色道袍乾淨利落,隱約透露着名士風範。他把藥箱和採藥的揹簍向地上一放,掛在旁邊的虎撐響了一響——請他爲宇文大娘看看病吧!周皖連忙上前見禮,說明因由,請他上樓。
那郎中上下打量着周皖,只問了一句話:“普通百姓診費一次一文錢,江湖人士帶一人醫一人,你是後者罷?”
周皖愣了愣,隨即行禮答道:“甄神醫大駕光臨,晚輩不敢隱瞞。江湖之人講誠信,不知甄神醫要找誰?”
甄神醫不苟言笑,只是淡淡道:“楊尚,那個住在五里外莊園的小頑固。”
周皖僵住片刻,苦笑道:“前輩一定要如此,晚輩不得不從。請先上樓……”周皖雖這麼說,心裡也沒有底兒。這楊尚是小頑固的名聲早已傳遍大江南北:他這個人武功一般,性子偏偏極爲頑固,只要他不願意,叫他往東他偏往西。就算點住他穴道,他一旦有機會就跑,還跑得飛快,叫人猝不及防。這可叫周皖大傷腦筋。
宇文大娘房內。
“慢疾。”甄神醫倏然睜開眼,已將病情明瞭,揮筆寫下藥方。
“醫者仁心,暫且開幾副藥先頂着。真正要治好,還得等人到了。”
周皖沉默片刻,道:“有勞甄神醫在此照顧幾日,晚輩必定會帶着楊兄一同前來。”
“我只等三個月。待冬至過去三天,我便向北去了,再不回頭。”甄神醫提起藥箱就要下樓去用他的黃酒與豆羹。周皖只得陪笑,暗暗納罕這神醫甄未遲的脾氣與要求都古怪之極。三個月……呵呵,如果功夫不到,恐怕三年都請不來楊尚!不過,不試試怎麼知道?甄未遲看出周皖打算夜訪楊尚,便道:“今夜你好好歇息,明日雞鳴時分,我再開始算日子。”周皖連忙感謝,甄未遲卻不多搭理。
第二日清早,周皖輕裝起行去登門造訪。五里路本不遠,奈何是未算彎彎繞的山路的五里路。周皖問明瞭路,在山谷中尋了兩日有餘,終於找到了楊尚。楊尚自有一座小莊園,面積不大,仍有正廳、藏書閣樓、主人的臥房、兩三間客房、馬棚,甚至還有一座不過十米高的只有三層的六角玲瓏塔,不知是作何用途。莊園里人也不多,不過是楊尚與他的幾個護院家丁,外加一個廚子,兩個隨從。看起來院中的生活充滿安逸。
“既然是甄神醫的難題……我真是想難爲難爲你啊。”楊尚用手指搓了搓小鬍子,“想讓我跟你走,請先去那鬼屋住上一個星期,再出來與我比武罷!”
“鬼屋?”周皖大奇。“有一間屋子鬧鬼,住在裡面的人天天晚上都會做噩夢,聽見有鬼說話,在裡面住過最久的人只是住了三天就精神渙散,一出門就不省人事,更別說打鬥了。然而我一進去,鬼就消停了。還希望周兄能問明鬼的冤情。”這楊尚是明顯的不想去,故意找茬拖時間,難爲周皖,因爲他也不知道,這趟若去找了甄神醫,自己的小命還在不在。衆人都說這甄未遲亦正亦邪,但醫術是所有人公認的好。故此,甄未遲外號魔手神醫,也無怪江湖人士對其敬畏有加,生怕被他盯上。
“但是周兄是客,楊某還是要好好招待一番的。筵席之上,你我可盡討江湖武林,也可說說四書五經,或者唸叨些奇門遁甲,楊某倒是都有所涉及。”楊尚的眼神中帶着點好奇,又帶着點惋惜。
於是在入住鬼屋之前的筵席上,楊尚先讓下人端來了茶飯,在正廳與周皖談天說地了一番。楊尚看着出言謹慎卻時常一語中的的周皖,不由感嘆:“周兄既有如此才幹,何苦來爲難我呢……據我所知除了甄未遲,左近還有其他郎中……”
“但是……在下已與甄神醫約好,況大娘病急,既有神醫,何故不用?”周皖歉然,連連抱拳。“好!楊某佩服你有情有義!若能結爲摯友,真乃此生大幸!周兄意下如何?”楊尚頗爲直爽,連聲讚歎。“好!我周皖今日便交了你這個朋友!”周皖爲二人添上茶,二人碰杯,以示友誼。
“只是周兄,在這宅裡一住,萬一不小心,可是性命難保,我不忍……”未及楊尚說完,周皖擺擺手:“我自當盡力,不想讓楊兄莫名其妙地落入魔手神醫之手。”“周兄,好漢子!”楊尚讚道,以茶爲酒,牛飲入肚。
當晚,周皖就住進了“鬼屋”。那是一間小客房,房間不大,一張簡潔的牀榻、一個衣架、一把藤椅、一隻竹凳、一方桐木桌各自擠在角落裡。楊尚特地吩咐了幾個家丁守在門口,萬一裡面出現異動,也好儘快幫忙。
周皖放下包袱,隨手拿起竹凳擺在桌前,在屋裡坐定,四下觀察一番:屋子角落的傢俱上被擦得乾乾淨淨;東南側牆邊是一張普通牀榻,牀榻前是他坐的竹凳,再前面有一張桐木桌,也是很矮;靠近牀有一扇窗,白色的窗簾長可及地;西側是普通的衣架;四面牆皮略有些剝落,可以看見裡面一塊塊的磚與道道磚縫;地面凹凸不平,那凹陷與凸起,說雜亂,卻隱隱有些規律。屋子裡的燭光一閃一閃,周皖靜思無懼,想到驅魔除妖之事,不由激起了少年心性,便從行囊裡取出劍,彈劍而歌:“夜賦新曲壯士聽,魑魅魍魎俱心驚。歌起,歌落,獨倚一張桐木桌……霎時間,周皖想到了一件奇怪的事:這麼矮的桐木桌……看這個樣子,應該放古琴纔對呀!可這裡沒有其它的東西,更沒有讀書寫字用的高些的桌子。哼,不管了,天色已晚,先睡吧!我到要看看這鬼屋會讓我做甚麼噩夢!周皖這般想着,一個骨碌翻上了牀,彈滅燭火,徑自枕着秋蛩殘音睡了。
恍惚夢裡有音。
“千里迢迢苦尋覓,尋到此地遭困隙……身隨琴去魂在桌,一心妄想將人覬……”幽幽的歌聲響起。此時,夢中的周皖正躺在秋日野外的草叢裡,周圍蟲鳴稀疏,淒涼萬分。那歌聲更是哀轉久絕。
“誰家女子夜幽唱?只惹過客不知然。”周皖竟鎮定自若,沉着答道。
“幽幽兮……幽思兮……何人竟敢闖入琴兒的夢!”剎那間,一個鬼一般的白衣女子撲了過來。周皖一驚,坐起身來,卻發現只有純白的窗簾被風吹起,蛩音依舊。
“琴兒?”周皖思忖片刻,走到桐木桌前,認真地撫摩着桐木桌:“琴兒琴兒,你有什麼事就告訴我,爲什麼要這麼凶地嚇跑人呢?”他本不相信鬼神之說,但這夢着實奇怪,引得他不由自主低聲呼喚。
周皖猜測,這事不論是真是假,這琴兒只能在“夢”裡傳話,便重回臥榻,隱約見輕煙繚繞,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再夢。
仍是那片蟲鳴之地,仍是那個幽怨女聲,眼前卻變得黑咕隆咚。
“我自歌幽幽,我自琴幽幽,何需你等礙,惹我千般愁?往事多哀怨,琴兒淚難收……” “琴兒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周某可否幫着……”“你不過是小小過客,幫不了我。”“縱使周某力薄,說不定能解了姑娘的憂愁。 “你困了,再睡會兒吧。”不容周皖答話,那聲音竟有種魔力,撫下了周皖的眼簾。
這或許是周皖的夢中之夢。
“夢中飛雪雪梨花,渾然若夢入君家……”這個聲音不是琴兒。周皖一愣,這又是誰?難道屋裡的冤魂不止一個?
“誰知王府風雲變,姊妹相依悵天涯……飛絨臘月正初遇,晴雨三月復新發……便嘆忘川東去水,涕淚難歸落冷茶……” 周皖微一思索,大致解了。這“晴雨”是梨花的別稱,全詩大概是說這兩個季節,姊妹碰到貴人,嫁到貴人之府。怎知風雲無常,姊妹落難。
未及周皖答話,忽聽她道:“誰人入我夢,所爲何事?”
“在下週皖,不慎入姑娘之夢,聞姑娘心事,不知可否盡一己之力相助?”
幽幽倩影飄來,又是一個女子——面容蒼白,青絲盡雪,一臉愁容,看起來總有幾分熟悉,卻又陌生得緊。
她微一頷首:“梨兒。”
周皖一愣。
“我姐姐是琴兒。我姊妹浮離人間,思緒綿綿,難喚郎君……”說着,梨兒開始啜泣。
“姑娘,我可否幫上點小忙?”
“琴兒居於琴,梨兒居於心。”梨兒拂袖,“吾居於我姊姊心中,這實是她的夢。若是公子可以相助,小女子……無以爲報!”
“姑娘,休得如此……我該如何……”
“只要你醒來後,尋到那張古琴……琴名,冰清……”梨兒說着,竟消失了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