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招吧。"平川道長撫須。
"是,晚輩便以家傳劍法作爲第一招了!"周皖深吸口氣,挽個劍花,便使出了藏鋒蕩寇劍的第一招:隱姓埋名。
這着說奇,便奇在並非迎敵而上,反是在隱藏自己的鋒芒,以劍身直接做打穴之用。
"隱藏得的確是妙,不過少俠且看好了!"平川道長袖中雙手探出,扣掌,竟是以"童子拜佛"牢牢地夾住了劍身,"若是得當,可以輕易化解。"
"道長莫要小覷。第二招便是爲此預備的。"周皖的劍動彈不得,他卻翻轉手腕,將背心賣給了敵人——舉劍上之力逼迫道長放手,否則道長便會捱上一腳,名曰"天降神兵"。
平川道長着實放手了,卻用極快的手法發出"排山倒海"直命周皖腰間,饒是周皖反應快,也被這掌風擦得生疼。
"如果不夠迅捷,這着便是‘生死劫’。""晚輩爭取轉之爲‘無憂劫’。"周皖不頓,立即施展第三招。其劍勢頭驟緊,似是江湖中尋常的"橫掃千軍",卻更富了半分乾坤朗朗的浩蕩與千軍萬馬的危機感,名之"十萬火急"。
"火候似還欠了三分。"平川道長見周皖使的路數太過開闊,便以指爲劍施"蒼松迎客",既避了開去,又推開了周皖手腕,輕鬆化解了周皖的"十萬火急",更欺近了周皖。
周皖暗叫不妙:劍比指長,相比之下是宜遠攻而非貼身近戰。退?還是變招?
"只退不進,未免遲焉。"周皖轉念,便想到父親生前曾告誡過自己的話。
"若一味求穩,便會被束縛。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規矩是死的,腦袋瓜是活的。腦筋要靈光,退可以,但是地盤是有限的,非要退到盡頭就已遲了,後果相當嚴重……"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周皖定了定神,見平川道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知他無意傷人,卻一定要看看自己這個闖玄城的"小牛犢"究竟有多大本事。
周皖本想避開平川道長,卻發覺自己在無形間被困住。
"天羅地網勢。"周皖識招。"不錯,我的下一招你可猜得出來。""晚輩不能。""那就來試試。"
平川道長語畢,突出一拳,卻是"五行拳"的起勢。
五行拳?這可是練武之人人人必會的最初級的基礎拳法!起勢?起勢的架子大概只是個假象,緊接着纔是重點!周皖想也未想,只是橫劍護住下盤,不進不退,只待那"實招"的出現。
"看着。"平川道長只是平淡地念叨着,左手往下直落,手掌握拳,落至丹田,再由丹田往上鑽,雙手如託下頦,再次緩緩落下,左足前鑽,突然身子一晃,猛地探身鑽出,雙拳並排齊出,卻是攻向周皖玉堂。
事出突然,周皖立即上揚木劍,同時搶步上前,左掌飛出。
剎那。拳與拳錯,拳與劍錯,拳指相離,掌肩相分。不過電光火石間,周皖一掌被躲,一劍被夾開,以及終是中了一拳——雖然不在玉堂,卻也在一個臨近的位置上。所幸道長並未用力。
"越平凡的招數越容易被忽視,越容易出其不意地命中要害。起勢,一方面平復自己,一方面卻是攻守兼備。"平川道長笑道。
"多謝前輩賜教!"周皖會意。
"走江湖少不了這些東西……這樣,我先給你演示一套拳法,你琢磨琢磨,然後再來三招。若是你能再接下我三招,我就去勸勸城主。"平川道長退後兩步。
周皖眼前一亮,抱拳:"前輩恩德,晚輩沒齒難忘!"
"不必如此客套。且說,那桑葚姑娘過得如何了?"平川道長突然問道。
"桑姑娘仍然和孩子開着客棧,雖辛苦清貧,卻樂在其中。村裡頗爲祥和,不時有鄰人送去些瓜果糖糕。道長莫不是參與了那次……"周皖驚問。
"山賊不再,村裡平靜,鳩未再食,倒也安寧。”平川道長深吸一口氣,“看過來了!”
他打了一套五行拳,與江湖流傳的五行拳不同——這叫做寸步五行拳。這套拳法有其獨到之處,從威力來說,更勝於普通的五行拳。周皖獲益匪淺。
“看完了罷,那我下兩招便要出了,分別是‘柳暗花明’‘玉女拈針’,你待如何?"平川道長握拳。
"前輩變着多樣,晚輩不敢憑空猜測。還請前輩出招,容晚輩一試。"
"你家的武功裡有那麼一招是對付鐵槳的,用那個辦法就對了。(周皖暗道:道長居然如此清楚我周家的招式!)你且試上一試!"平川道長出手,雙向錯行,卻是反施爲"花明柳暗",迫周皖不得不斟酌清楚方向與位置。"哪裡有破綻,也要看清了再下手。即使一閃即逝的破綻是可以反覆引誘敵人出手以觀察的。"平川道長如同在教授徒兒一般,提醒周皖。
"晚輩明白!"周皖全神貫注地搜尋着此招的異同與破綻,然而因太過生疏而判斷失誤,拂"柳"卻沒能擋住"花"。"且一步步來,反覆磨礪。"道長並不急,"‘玉女拈針’亦如此法。"
周皖照做,愣是從一個狹小的縫隙中鑽了出去,逃過一劫。
"果真聰明。可避開鋒芒處,亦可作爲突破口去攻擊。那麼不同的第三招便來了!"平川道長笑道。
這第三招,居然是和"藏鋒蕩寇劍"招式完全一樣的、平川道長臨時打出的"藏鋒蕩寇拳"——隱姓埋名!
周皖倒吸一口冷氣:這不是讓我自己破我自己的招式麼?
"所有的招式都可以破解,只有積累到一定數量後,纔會轉變局勢。黑白之子錯綜複雜,纔有了陣勢與輸贏。"平川道長自語。
周皖一凜,耐下性子,盯緊道長那如劍的拳!未露鋒芒,四處皆是不可攻破。不要急!不要急!飄忽如亂花,迅捷卻柔和,物極必反……唯有此處暗暗咆哮着煞氣——便是這裡!藏鋒,是爲了蕩寇,自然會有如此威勢。
他沒用劍,他用左掌,攏住了道長的右拳。隨後,他纔出了劍。以容和之,不以鋒芒正對,着實巧妙。
"悟性不差,不愧是周大俠的兒子。"平川道長擋下木劍,欣然。
"前輩……認識家父?"周皖奇道。
"小河村那次剿滅山賊,你父親便出拳相助了。江城主與我等人這才與周大俠相識。"平川道長拍拍周皖肩膀,"你父親是個不喜歡結仇的人,只是……不說也罷。"
"道長但說無妨。"周皖想知道。
"要緊的事先辦。"平川道長咳嗽一聲,"你先在此等候片刻……"
"道長,看來不必勞煩您了。"林湘忽道。
"怎麼?江城主回來了?"平川道長這纔回過味來。
"薛城主……已被我制住。"江少謙氣喘吁吁道。
"你竟是……"平川道長白眉一挺,"莫不是你忘了閣主的話?"
"她這般嬌縱,險些害死了嬿兒姑娘,更險些讓陶公子葬身她掌下。道長,江某不得不用強。"江少謙低眉。
"只怕江城主這一着下得太勉強。那,人呢?"平川道長不置可否。
"周兄!"
不等江少謙答話,陶宇元的呼喝便指明瞭情狀。"陶兄!"周皖看到陶宇元身後跟着活蹦亂跳的嬿兒,大喜過望,卻不知小六子在哪。
"那姓薛的恁的無理,若不是江城主阻攔,姓陶的絕不給她好臉色。"陶宇元大氣道。
平川道長冷哼,暗道:這小子未免太過狂妄。不過陶宇元可不在意:"幸好嬿兒安然無恙。等找到小六子,我即刻便走,再不來玄城。"
"薛城主沒說他在哪裡?"周皖皺眉。
"沒有。她死活不肯說。"陶宇元嘆氣,"倒也是個好弟弟,爲了保護姐姐才被抓走的……"
"據我所測,他應該在地牢。另外……很久前薛城主還帶來過一個男人,看起來……恐怕是和陶兄有關。"江少謙這才緩聲道。
"與我有關?"陶宇元大異。
周皖亦覺得這事有些奇怪,便道:"不如我們去看看?說不定陶家的變化……也是因此。"
"難不成……快!帶我去見他。"陶宇元急道。"有勞江城主。"周皖亦請求道。
"看在……這份面子上,我便引你們去罷了。"江少謙向平川道長等人示意後,留下嬿兒等候幾人,自己邁開步子走在前面,周皖和陶宇元連忙跟上。
——即使陶宇元說過,他不能讓嬿兒再離開他,此時,他卻不得不"離開"。畢竟是自己家裡的事,他不敢這麼早地帶她,去見那個可能是自己父親的人。
玄城真的很大。
新春前後,玄城亦沒什麼過年氣氛,反倒有些壓抑——也許是因爲城主的變化吧。三人在小路上緊趕慢趕,終於來到地牢。這地下也有一番迷宮,若不是江少謙引路,或許得走個一年半載才能出去。
江少謙並沒先去找小六子。
江少謙終於停步。面前的鐵牢中關着一個人。昏暗中,他身材高瘦,滿面滄桑隱約埋在一頭銀髮裡。牢房地上凌亂地鋪着乾草,還有幾隻飯碗摞在角落的托盤上。
"這個人,你們可認識?"
"這……"一時間,陶宇元和周皖語塞。面前這個人,像,又不像。
"您……您是陶家的嗎?"陶宇元小心地問道。
"陶某……從未見過這等人!"那人兀自低語。
"陶前輩名諱……可是……上駿下達?"陶宇元嚥了一口唾沫,繼續道。
那人突然擡起了頭:"居然有人識得老夫?"
陶宇元半張着嘴脣,欲言又止。
"世叔,晚輩周皖,和陶宇元陶兄……來接您回去!"周皖見陶宇元愣神,便替他說了。
陶駿達沉吟片刻:"周皖啊……你真的……原諒了宇元嗎?"
"是的。請世叔讓宇元回陶家……"周皖懇請。
"我早就……想讓……宇元回家了。"陶駿達哽咽。
"爹……"陶宇元不禁低頭。
"江城主,請……把他放出來。"周皖看江少謙盯着鎖,不由勸道。
"自然。"江少謙掏出鑰匙,麻利地打開鎖,只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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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陶宇元和周皖攙着陶駿達和小六子走出地下。
陽光明媚,冷風與釋然並存。
陶駿達擋着刺眼的陽光,喃喃自語:"大概是我先前造的孽,牢獄之災吧……""沒事了,現在沒事了……"陶宇元不停勸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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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宇元一刻也不想在玄城多留,他要回家,回家過已過去的年,他已經錯過的……那一場珍貴的團圓飯啊。
周皖自然也要陪着回去。這是陶家父子共同請求的,也是同路的緣故。至於嬿兒和小六子,在陶駿達的應允下也一同回去。
陶家的府上已沒有了人。之前那些撐場面的管家、侍者,大概是薛無黛派去充數的。對面的茶鋪已坍塌成灰燼——據說是那爐火引燃了茶鋪。
偌大的府邸,只有五個人,五個風塵僕僕的人,從遠方歸來的人。
物是人非,五人各有心思。大概只有小六子還不明白這一切的緣由。
"爹,其他人呢……"
"沒了……你娘前些年去世了,陶家已破敗……即使還有留有幾分銀子足以撐起這個家。"
————
夜幕降臨。
陶家,筵席。各色飯菜雖樸素,都是些隨手做得的農家菜,卻足以慰藉這些人心底的願望。
小六子幫嬿兒端上了最後一道菜,陶宇元爲五人倒了酒。
"新春雖過,明日將新。願從今往後,再少劫難。各人各事,順心如意。新的一年……從此開端吧。我敬大家一杯。"陶駿達主動起身,端起酒杯。
"爹,以後陶家有了我和嬿兒,還有小六子……定然會重振威風——周兄,你說對吧!"陶宇元立刻舉酒道。
嬿兒臉上一紅,只是盯着酒杯。
周皖淡淡笑道:"陶兄說的對。只要好好經營,陶家一定可以的。"
衆人道了詞,便開始嘗這遲來的"團圓飯"了。
夜色,月冷,碧桃園。
桃枝上已探出了新芽,月影依稀。
"這麼晚,還不去睡?"
"元哥,我只是……對以後有些後怕。"
指尖輕輕搭上月華色的衣衫。
"沒什麼好怕的。"
"我明白。"
"既然明白,還有什麼怕的?"
"我不知道。"
"因爲不知道,所以才害怕吧。"
月華色的衣衫輕輕顫抖着。
"大概是的。"
"無論怎樣,你還有小六子,你還有我。就算天翻地覆,一片混沌,我也能找到你之所在,不能讓你再離開——畢竟,你可是被人嫉妒的!"
"薛無黛是沒了美貌才嫉妒我,平日裡又有誰嫉妒?"
"我啊。"
"又油腔滑調了。"
"早晚你都會習慣的。"
"會麼?"
————
月色入戶,周皖側了側腦袋,看着清冷的影子,卻忽然間想到一則上聯:"閉門推出窗前月。"無奈笑過,只得胡亂對了個"穿帳冷徹枕畔人"聊以慰藉。
未來的日子還是很長呢……舊的一天尚刻在心底,新的一天,已近在眼前。看來,還需要更加努力。
無言,伴月。
——所謂的新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