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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美好的深秋的夜。
淡淡的雲氣飄逸如夢,彎彎的月亮帶着柔和的光溫柔地掛在天邊,寥寥無幾的星星在夜空眨着眼睛,四野一片沉寂。
一切,都似在睡夢之中,那樣平靜,卻又那麼不平靜。
後來人們回憶起這一夜,都說,這一夜是一個開始。
是天下大亂的開始,因爲這一夜,爲一場戰爭拉開了序幕。而正因爲這場戰爭,也挑起了各國的內亂。
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這一夜也是天下太平的開始,因爲沒有這場戰爭,沒有這場大亂,便沒有後來真正的太平。
但是,此時被關在囚犯營帳裡的流霜並不知今夜會發生什麼事情。
她坐在氈毯上,擡頭望去。這個囚犯住的帳篷是沒有窗戶的,只有頂棚上一個小小的天窗,正因爲這個小小的天窗,她纔沒有被悶死在帳篷裡。
此時,流霜透過天窗,望向那一方夜空。
夜色是美的,好似一塊黑幕,點綴着幾顆閃亮的星辰,像晶瑩的寶石,像溫潤的玉石,像某人的眼睛。
一絲不安,毫無預兆般在心頭蔓延開來,腦中閃閃爍爍飄過許多熟悉的人的身影。流霜苦笑,今夜自己是怎麼了,有點多愁善感。
帳門忽然毫無聲息地開了,那兩個暮野派給她的侍女走了進來。
她們手中各端着一個托盤,其中一個放了一件純白的衣裙,另一個托盤裡放着女子的釵環首飾。
一剎那間,流霜知道自己的不安來自何處。
暮野一定是醒了,或許他認爲是自己下的毒,所以今夜大約是自己的死期了。沒有慌亂,沒有悲傷,這一刻流霜的心鎮靜的出奇,她淡淡地攏了攏鬢邊的髮絲,悠然站起身來。
當初,她曾奢望過百里寒的信任,可是她沒有得到。如今,她再也不敢奢望“信任”這個東西了,更何況,那個人是暮野,是他的敵人。
流霜平靜地穿上暮野爲她準備的衣裙,然後從侍女手中接過象牙梳,柔聲道:“你們出去吧,我自己來!”
最後的一次梳妝,她要親自動手。
兩個侍女將菱花鏡擺放在流霜面前,便緩步退了出去。
流霜僵直地坐在氈毯上,將有些凌亂的發打散,輕輕梳理着髮絲,也梳理着她的心情。
誠然,她是不怕死的。但是,此刻,她還不甘心就死。
因爲,她還沒有說服暮野放棄戰爭;她還沒有見到百里寒,沒有親自問他一句,爲什麼要那樣對她;她還想要再見師兄一面,告訴他,她不再恨他了……
所以,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不甘心就這樣輸在代眉嫵的手上,不甘心死前還揹着一個毒害天漠國可汗的罪名。
但是,暮野要殺一個人,大約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般容易的。她能反駁嗎?
就這樣帶着複雜的心緒梳好了發,流霜緩步走出了營帳。
被關了幾日,好似已經習慣了帳內烏鴉鴉的黑暗,到了帳外才驀然感覺到,這夜色,竟是這般的美麗。
遠山,在遙遠的天邊默默延伸。新月,像是一彎冷玉,散發着清澄透徹的幽光。
但是,令她驚奇的是,帳外,並不是空曠無人的,而是黑壓壓的全是兵將。他們默默無聲訓練有素地騎着馬兒,從帳篷前掠過,向着北方疾馳。
出了什麼事?流霜心內頓生疑惑,這是要打仗了嗎?
兩個侍女見流霜出來了,便帶了她去見暮野。
暮野一身黑袍,神色凝重地坐在馬上。
翰城遭到了奇襲,消息傳來時,他剛剛甦醒過來。他知道百里寒到了邊疆,一直在派探子打探着那邊的動靜。卻沒有想到,百里寒竟然無聲無息地悄然行動了。
而且,竟然大膽地奇襲翰城。
毫無疑問,這次奇襲是致命的,可能會給他們天漠國造成重創,但是,孤兵深入,也是很危險的。
不管如何,他還是佩服百里寒的勇氣。這一招,讓他不得不回援。如果此時,東方流光率兵深入,那麼他就會陷入到兩國夾擊之中。
可是,他無路可走,只得如此。
“可汗,白姑娘到了!”侍女的稟告聲在不遠處響起。
回首的一剎那,暮野以爲自己看到了一抹光,波光流轉的光。
她穿的是一件漢族衣裙,因爲知道她不喜歡穿天漠國的服飾,特意爲她找來的。可是就是這麼一件普通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就好像是披着月色一般高潔而飄逸。
她的發,簡單地梳成了一個髮髻,他不認得那髮式,但是,那髮式確實極美。好似流雲又好似新月,清新中透着雅緻。
清麗的容顏在月色下愈發清冷,她翩然凝立着,衝着他淡若輕煙地一笑。剎那間,暮野覺得心好似被螞蟻夾了一下一般,癢癢的,麻麻的,偏偏心還很享受地歡愉地急急跳了兩下。
這種感覺他很喜歡,他忽然懶洋洋地笑了起來,笑容在月色下,是那樣燦爛,那樣炫目。有真心的喜悅自內而外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伸出手,低聲對流霜說:“過來!”
流霜詫異地看着他上揚的脣角,看着他明亮灼熱的雙眸,難道是她弄錯了?他並不是要殺她的嗎?他相信她嗎?
這一剎那,流霜是有些感動的。暮野竟然無條件地信任着她,對下毒的事情竟絲毫沒有懷疑她。
她有些詫異地走了過去,擡眸瞧着馬上的他,他的臉色有一絲蒼白,但是,並不憔悴,依舊是那麼剛硬健朗。這場中毒事件,似乎絲毫沒有損害他的身子。而且,看樣子他心情極佳,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看着流霜走近,毫無預防地,他忽然俯身,長臂一勾流霜的細腰,便將流霜抱到了馬上。
“啊!”流霜驚呼出聲,卻換來他低低的笑聲。
他的脣輕輕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道:“你真美!今夜,我就是死了,也值了!”說吧,一甩繮繩,馬兒開始風馳電掣地跑了起來。
流霜來不及拒絕他的懷抱,也來不及掙扎,只覺得暮野的獅子駒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又像是暴雨前的閃電,在草原上飛馳而過。
他身後黑壓壓的兵將隨着他的疾馳也飛奔起來,流霜所有掙扎的呼聲和拒絕的話語都掩在馬蹄的得得聲中。
她最終失望地停止了徒勞的掙扎,那鐵鉗般的手臂豈是她掙扎兩下便可以掙開的。
靜下心來,流霜才發現暮野的馬一直在向北邊疾馳。她不知暮野爲何突然撤兵向北,北方是暮野的都城翰城,難道,暮野同意不再打仗了?
如果真是那樣,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流霜隱隱感到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而且她心內那股不安漸漸愈來愈盛。
“暮野,我們要去做什麼?”流霜大聲問道。
“自然是去打仗了!不過,你別怕,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不讓你受一點傷的。”暮野大聲回答,那語氣極是自然,就好似說的是我們去遊玩一般。
可是,這句話卻徹底嚇到流霜了,她的脊背明顯地一僵,臉色明顯蒼白起來。
“你要和誰打仗?”流霜顫抖着問道,本來她還要尋機勸說他放棄戰爭,可是戰爭竟這麼快來臨了嗎?
“到了你就知道了。”暮野這次竟狡猾地沒有回答她。
流霜沒有再問,他知道暮野不願回答的,就是再問也問不出來。
她想起前幾日聽到的關於百里寒來到邊疆的消息,心不禁一沉,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努力將心頭的不安按捺下去,將注意力集中在四周的行軍身上,不容許自己胡思亂想。
一路沉默着。
草原的路極是好走,周遭盡是馬蹄得得的聲音,不時有明亮的弧光忽隱忽現,流霜知道,那是兵將們鋒利的兵器恰好反射到月光的結果。
奔了不知多久,看天色似乎是到了亥正時分,月華如練,星光黯淡。
這樣美好的一個夜晚,但是,誰都知道,一會兒即將會發生什麼,但是誰也不知道,結果是什麼!
前方草原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點,那小點漸漸變大,是矗立在北原上的翰城。
暮野犀利的黑眸一凝,舉起手,身後的隊伍訓練有素地停止了前進。
幾個探子在將軍們的授意下,騎着馬兒電閃一般奔了出去。
暮夕夕拍馬走到暮野身畔,朗聲道:“皇兄,似乎有些不對勁,不是說,?軍圍了翰城嗎?爲何,聽不到廝殺聲?”
流霜心一震,果然是百里寒。他竟然孤軍深入,襲擊翰城?
他爲什麼要來打仗?爲什麼要來打天漠國?
流霜認爲,百里寒絕不是一個好戰之人,而且,流霜也隱隱知道,百里寒有意要奪得?國的政權。那麼他就不該千里迢迢來邊關打仗。因爲此時國內空虛,等他回去,政權可能便落到別人手中了。
這一點就連流霜也知道,百里寒自然也知道,那麼他爲何還要遠征呢?難道…難道是爲了她麼?這個想法在心內一閃,便如同煙花般消逝無蹤,她有些自嘲地想,怎麼可能呢?
他對她,有感情嗎?
每個人都在等待着探子的回覆,每個人的心中,都是緊張的。
是一瞬間,還是良久,流霜都感覺不出時間的流逝了。她只是在期盼着,期盼着一切不是真的。百里寒沒有來襲擊翰城,戰爭不會開始,一切都不過是探子們的一個錯誤。
但是,她的期望沒有成真,前方草原上出現了幾個小黑點,是探子們拍馬而歸。他們奔到近前,顫聲稟告道:“?軍確實圍了翰城,但是,卻沒有攻擊。”
暮野的黑眸一眯,以逸待勞,看來百里寒僅僅是等着他而已,好,不錯,他早就期待着和他一戰了。
暮野抖了抖繮繩,獅子駒再次得得跑了起來,這次沒有跑了多久,便悠然停了下來。
前方,響起了馬蹄的得得聲,黑壓壓的黑點如潮水般奔了過來,不,或許亮閃閃的銀點更確切一點。因爲這些兵將都是身着銀甲,隨着他們越來越近,滿眼都是銀甲反射月色的光芒,冷銳、犀利、耀眼。
暮野一揮手,呼道:“結陣。”
三千弓箭手衝到了隊伍最前列,有的直立,有的半蹲,做好了隨時射擊的準備。後面的兵將迅速移動着,擺開了隊形。
前方的無數銀點停住了前進,同樣的,也是弓箭手衝到了最前列,後面兵將手拿盾牌,變化着隊形,好似白雲一般舒展着。
氣氛是凝重着,大戰來臨前的緊張瞬間籠罩住流霜的心,她眼眸流轉着,想要在對面的隊伍中找到那個白衣翩然的身影。
但是,卻一無所獲。
自然是不會再穿白衣了,流霜心中悽然,再次環視一週,焦慮的眸和一雙深黑的眸撞在了一起。因爲措不及防,因爲驚訝,流霜的心,狠狠跳動了起來。
隊伍前面,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坐在馬上,一身冰冷的寒鐵盔甲,閃耀着清寒冷冽的光芒。月色下的容顏清冷豔絕,眸光冷澈猶如刀鋒上的寒芒。肩上的紅色披風和一頭雪白的被草原上的風吹得獵獵翻舞,恍若謫仙欲飛。
白髮?!
流霜捂住了嘴,纔沒有叫出聲來。
是他嗎?是他!
可是,他何時竟變成了白髮?
流霜是醫者,自然知道黑髮變白的原因。思念過度,憂慮過深,痛苦過甚,鬱結在心,纔會致使黑髮變白。
可是,他爲何會這樣?他在思念誰,他在憂慮誰,又在痛苦什麼,又有什麼鬱結?
雖然不明白是爲什麼,但是,流霜的心,忽然就像是貓抓一般疼痛了起來,讓她的身子搖晃了起來,幾欲從馬上跌下來。所幸暮野及時抓住了她的腰,纔沒有讓她跌下去。
百里寒卻好似沒有看到流霜一般,冷眸從她身上漠然掃過,便直視着暮野,淡淡笑道:“可汗,我們終於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