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兵將爲何要殺父皇呢?才七歲的她,不是很懂。然後,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一身盔甲的人率着兵攻入了花園,向着父皇和母后追去。
她認得他!父皇叫他東方將軍,他是領兵的人。
叛亂!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是那個人叛亂了。他是要殺了父皇和母后!
小小年紀的她,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就要從花叢中衝出去,然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抓住了她,死死捂着她的嘴。她記得她叫青兒,比她要大兩歲。
她只有眼睜睜地看着東方旭日擊敗了父皇的侍衛,將那把明晃晃帶着寒芒的劍刺到了父皇的身上,她看到了父皇的血流了出來,那一剎那,她的心跳幾乎停止了,淚水狂涌而下。她的淚水,也好似帶了一抹血色。
她幾乎就要掙脫青兒的手衝出去了,然後,她看到了母后,母后拔出父皇身上的劍,抹在了脖頸上。血漫涌而出,染紅了母后那件錦繡的華服,滴在了母后高鼓的腹部,溫雅高貴的母后,終於緩緩倒在了父皇的身上。
父皇!母后!還有母后腹中的那個孩子!
這一剎那,周邊的一切,似乎都凝滯了。就連她頭頂上的日光都忽然變得遲滯的好似要走到死亡一般凝重。眼前一大片的紅花好似血色浪濤一樣向她壓來。
她躺倒在地上,這一刻,她想,或許,陽光也會死去,只是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
她的淚水忽然奇異地停止了,她想起了父皇給她起得名字的涵義。
他說,朕不求自己的孩兒容貌傾城,才華橫溢,只求她堅韌勇敢,品行端莊。
經霜之玉,必能耐寒。他的霜兒不是夏日的花,是染霜的美玉,是經雪的寒梅!
是的,她是玉染霜!
似乎只是那麼一瞬間,才七歲的她長大了,那雙被幸福浸染出來的清澈的眼眸,染上了一層濃濃的仇恨的霧氣。
她不能哭,父皇和母后都去了,她要逃,逃出這人間地獄,逃出這屠戮的血池,逃脫這血腥和殺戮。
她擦乾了臉上的淚,在花叢中緩緩爬着。
她不記得爬了多久,只記得身後的廝殺聲漸漸遠去,她以爲她終於能逃出去了。然後,身後的花叢中卻傳來那些劊子手們清掃現場的聲音。
她和青兒都不敢吭聲,屏住呼吸,就那樣爬着。
但是,終於還是有人發現了她們。
一雙手,忽然毫無預兆地抓住了她的髮髻,一把將她提了起來,她的頭皮被拽的生疼。她惡狠狠地瞪了過去,看到一雙兇殘的眼睛。
那雙眼睛帶着邪惡猙獰的笑意,招呼着自己的同伴道:“嘿,這裡還有一個!看服飾不是一個宮女啊,莫非是小公主?”
另一個人聞聲也向這裡走了過來,笑着道:“奶奶個熊,你這麼運氣好,抓到了小公主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呢!”
那個人說着,一把揪住身旁的青兒道:“這個或許是公主。”
兩個人得意地笑着,她使勁地拼了命一般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那雙強壯有力的雙手。
那個人一隻手拎着她,在花叢裡拖着走,她的髮髻散開了,長長的瀑布一般的墨發被花枝掛住了,那人毫不理睬,依舊使勁拖着她。
她的頭髮從花枝上齊齊斷裂,好似被扯斷的緞子。
疼痛讓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她依稀看到,那個人將青兒扯到了花叢中,那壯碩骯髒的身子竟然覆到了青兒身上。
他要幹什麼?她聽到青兒悽慘的哭聲,只覺得血在身體裡沸騰,恐懼慢慢襲來,她全身微微顫抖起來。
她聽見抓着她的那個男子極是可惜地搖了搖頭,道:“可惜,你這身子骨太小,要不然,大爺我也能快活快活。不過,那邊多的是,大爺我就饒了你吧!”
她卻不領情,張口狠狠地在那個人手上咬了一口,那人殺豬一般嚎叫了一聲,鬆開了手。
她如同兔子一般從他的手中溜出來,向着青兒跑了過去,她看到那人的手正在撕扯青兒的衣衫,她從頭上拔出髮簪,惡狠狠地對着他的脖頸刺了過去。
那人低呼一聲,撐起了身子。
她的力道終究是太小,根本就不足以對那人造成傷害。
身後方纔抓着她的那個男人狂笑了起來:“怎麼樣,叫你快活不成!”
男子捂着脖頸,咒罵道:“好你個小蹄子,竟敢刺你大爺我。是不是也想快活呢!”說罷,忽然惡狠狠地向她撲來。
她慌忙後退着,身後的花枝絆倒了她,她倒在了花叢裡,看着那個男人獰笑着向她走來。心中極是驚恐,不知他究竟要做什麼。
就在此時,忽然寒芒一閃,那個人的頭顱竟被齊刷刷地斬落了下來。那個抓着他的男子一驚,慌忙轉身,卻也沒能倖免,同樣被斬落在地。
她有些呆愣,這裡,難道還有救她們的人?
良久,她和青兒才反應過來,看到身前不遠處的花叢中,站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或者說十五六歲並不確切,他的臉確實是年輕的,但是身材卻很高很挺拔,長的比他同齡的少年都要高。他穿着一身黑衣,衣服的袖口領襟繡着金線。
他沒有束髮,頭髮散亂地披在腦後,帶着一絲瀟灑和不羈。
他緩步走了過來,站在她們兩人面前,皺着眉頭,不屑地問道:“哪個是公主?”
她正要張嘴,青兒卻搶先答道:“我是!”
她知道青兒的意思,這裡哪有好人,青兒這麼說,無非是想保全自己。可是,覆巢之下,何有完卵!
於是,她也冷聲答道:“我是公主,你要殺要剮,朝我來!她只是一個小小宮女!”
那黑衣少年卻眯眼打量了她一番,看到她身上的衣衫,再看了看青兒的宮女服,淡淡笑道:“穿了公主的衣衫,就是公主?”
言罷,再也不看她一眼,一把抱住青兒,向花叢外走去。
流霜徹底呆住了,她明白了方纔那人的意思,她以爲,她只是個護主的宮女,和公主互換了衣衫,想要保住公主。
她不知道那人將青兒抱走,要做什麼。因爲她已經來不及再想了,又有人發現了她,向她奔了過來。
她小小的身影在花叢中穿梭着奔跑,聽到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響,好似就要追上她了。卻忽然一切又沉寂下來,她不敢停留,跑了很久,纔敢回頭看,發現那些人都撲倒在了花叢裡,死了!
她心中一驚,不知他們是如何突然死去的!她繼續跑着,然後,她忽然聽到前方的花叢一陣簇簇作響,一個人悄然走了出來。
她猛然頓住了腳步,擡眸望去,那也是一個少年,比方纔那個黑衣少年的年歲似乎還要小。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劍,那劍的一端尚在滴着血,他另一隻手中拿着一件衣衫,是宮女的衣衫。
他臉色蒼白,一雙深眸深深凝視着她。
她怔住了,望着悄無聲息出現的少年,心中一陣恐慌,他也拿着劍,他的劍在滴着血,他也殺過人!
她心中極是驚恐,一步步後退着,顫抖着。
但是,他卻站着沒動。
她也不敢快速跑,害怕她一轉身,他的劍便無情地刺過來。她只是面對着他,緩緩後退着。
他看到了她的驚恐,將手中的劍扔在了地上,柔聲說道:“別怕,我不會害你的。”說着,將手中的宮女衣衫拋了過來,道:“穿上這件衣服,你的衣服太扎眼,換好了,我帶你逃出去。”
流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但是,她從他眼中,看到的除了極深的痛楚還有真誠。他似乎沒有騙她。不管他是否騙她,她也決定相信他,因爲她發現,以她自己的能力,根本就不能從這裡逃出去。
於是,她利落地將宮女的衣衫穿在了身上。
他看她換好了衣衫,過來牽起她的手,從花叢中走了出去。走出御花園,一路上,竟沒有人盤查他。她很奇怪,爲什麼沒有人攔他呢?
他就那樣帶着她,順利地出了宮。
她問他是誰?他說:別問我是誰好嗎?我只是要救你!
可是她還是知道他是誰了,因爲她聽到有人在喊他:東方公子。
東方公子,原來他也姓東方。
那一刻,她知道他是誰了。
父皇提過,東方旭日有一個兒子,叫東方流光,自小隨着東方旭日在邊關守關的。據說他小小年紀,武藝便很高。
難道就是他嗎?
她的身子忽然顫抖起來,那一刻,她不確定這個明明是敵人的人爲什麼要救她。她要逃,但她自然逃不出他的手心。
奇怪的是,他也並沒有帶着她回他的家,甚至於僱了一輛馬車,帶着她顛沛流離出了國。
那時,他的年紀也不大,他們隱姓埋名、喬裝打扮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終於到了?國。並且拜了御醫白露爲師,還讓他們收了她做女兒。
她一直不明白他爲什麼要拜一個御醫爲師,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爲她身上的寒毒。她的寒毒,在路上發作過一次,將他嚇壞了,當時,看着他驚慌的樣子,她才知道,他或許不是一個壞人。
但是,她還是恨他,恨東方旭日,恨他們奪了羽國的江山,恨他們害了父皇母后的命。
可是,慢慢的,不知爲何,她的仇恨竟慢慢消淡了,直到有一天,她徹底忘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國,甚至於忘了自己是玉染霜。只是,安安分分地做着白流霜。
可是,她不是白流霜,她是玉染霜。
流霜終於知道自己爲何到了?國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了,知道自己到了?國爲何夜夜做噩夢了,知道自己看到那一片紅花爲何會有幻覺了。
原來,她迷失了自己這麼多年!
原來,是他讓她吃了忘憂草。
是他,讓她忘了自己是誰。
是他,讓她忘了她的父皇母后,忘了她的家和國!
可是,也是他,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出來。
她該恨他,還是該感激他?
流霜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笑聲悽楚而蒼涼!
她躺倒在軍帳的臥榻上,她不知道自己躺在這裡多久了,她的思緒一直飄在十年前,久久不能回神。
閉上眼睛,眼前便是血霧在瀰漫。
睜開眼睛,天和地好似在旋轉。
他是誰?
她忽然想到了那個黑衣少年,那個以爲青兒是公主,將青兒擄走的黑衣少年,他又是誰?
她想起了他鷹一般銳利的眼睛,鑲着金線的黑衣,她知道他是誰了---天漠國的可汗暮野。
十年前的叛亂是他和東方旭日聯合的,當然,他也在宮中的。
暮野!
那個霸氣狂妄的男子,還是一個少年時,就是那樣的殘忍!流霜銀牙咬着下脣,脣被咬破了也絲毫不覺。
“尚醫,醒了沒有?”門外傳來紀百草的聲音。
流霜心中一震,回過了神。
帳門*,紀百草走了進來。到了她跟前,將手搭在她的脈搏上,過了一會,點頭道:“出什麼事了!鬱結在心,脈絡不通。丫頭,你怎麼了?”他低聲問道。
流霜扯出一抹慘淡的笑意,道:“紀爺爺,我沒事的,只是看了那些血腥,心中不舒服!”
“哎---”紀百草嘆了一口氣,道:“我就說了,你們丫頭家是不適合在軍中的,不然,改天找個藉口,放你回去?”
“不用了,紀爺爺,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
“沒事就好。對了,方纔,殿下將我叫了過去,說我那日也中毒了,如何還能救衆人,讓我說實話。我就只好說出了你!沒辦法,殿下那樣精明,我騙不過他的。而且,我老頭子搶你的功勞,總覺得心中不安。”紀百草撓了撓頭,道:“殿下說要見你,可能是要封賞你,你去吧!”
要見她?此時,她如何能見他?
“紀爺爺,你就說我還沒醒!”她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這個,你明明醒了嗎?”紀百草嘆道,看着流霜爲難的樣子,道:“也好,我去和殿下說說。你再躺下歇一會,瞧這臉白的!”說罷,紀百草便出了帳。
百里寒坐在流霜身畔,望着流霜慘淡的臉,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而且對流霜還是傷害極大的。
可是他不知道,但是,那是什麼事情呢?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兵將的稟告聲:“紀尚醫!殿下來探望你了!”
隨着話音的落下,帳門被打開了,段輕痕緩緩走了進來。
流霜一驚,她沒想到師兄會來探望她,慌忙從牀榻上坐了起來。百里寒也是心中一驚,但是,臨時再躲卻是不可能了,段輕痕一定已經察覺到室內有兩個人的氣息。他若是再躲,反倒讓他懷疑。於是,便面色沉靜地坐在流霜身畔的椅子上。
段輕痕之所以過來探望,是因爲他對那個救了他們全軍的人極是好奇。優曇花這樣名貴的藥草,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一走進來,便覺得室內的氣氛有些凝重,心中無端凝滯了一瞬。在兵士的指引下,他緩步走到了內帳,室內藥香淡淡,紀百草的孫子神色淡漠地坐在牀榻上,還有一個戴面具的男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見他進來,兩人可能是愣住了,竟然沒有起來參拜。
段輕痕淡淡笑了笑,沒有介意,其實,他本就對這些俗禮不太重視。
他的黑眸緊緊鎖着那抹淡淡的身影,一身灰色的軍袍,膚色黑黃,眉目普通,只是,只是那雙眼睛,不,應當說那眼睛中的神色,竟然讓他心中一顫。
“方纔紀老說你病了,不知是什麼病,可好些了!”段輕痕淡淡問道。
流霜望着那個漸走漸近的人影,藍衫飄揚,俊臉憔悴。他的身影和十年前那個小小少年的身影交織在一起,流霜心中一顫,心內頓時五味陳雜,各種情緒在胸臆間翻卷着,使她一時之間,不知開口說些什麼!
良久,流霜壓下胸臆間翻涌的情緒,淡淡說道:“謝謝殿下惦念,尚醫已經沒事了!”
“你這次立了大功,本殿下可要好好封賞你呢,不知你可有什麼要求!”段輕痕淡淡問道。
“尚醫願意爲殿下出力,爲---爲國出力,不求回報!”流霜說的艱難,爲國出力,爲誰的國?何其諷刺!
段輕痕修眉一皺,這個尚醫,似乎有些古怪,說話斷斷續續不說,眼神也有些閃爍,似乎是不願直視他!他到底得了什麼病?是因爲病的原因嗎?
“讓我爲你診脈如何?”段輕痕走到近前,將手搭在了流霜的腕上,流霜猛然一驚,將手縮了回去,淡淡道:“我真的沒事,謝殿下關心。”
段輕痕的手雖然只是撫在流霜腕上一瞬,但是就那一瞬已經足夠了!
寒毒!
這個尚醫竟然也中了寒毒!而且,他的脈象和霜兒的脈象是何其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