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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到秋水宮,與之上次來,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猶記上次,流霜是在秋水絕的劫持之下到得秋水宮,當時心中對秋水絕是恨極又怕極。而此次,流霜獲悉秋水絕的真實身份,對他不再懼怕也不再憤恨,說到底,秋水絕也是一個可憐之人。只因爲做了她的駙馬,便無端捲入到這場政治紛爭中多年。
流霜終於知道秋水宮的具體所在了,原是在連綿的玉屏山上。
到得山腳下,擡頭望去,只見羣山巍峨,草木蔥蘢,山頂雲遮霧掩,飄渺無蹤。這麼高的山,常人還真是難以攀爬。
秋水絕自然不是常人,背起流霜,施展輕功,不一會便到了半山腰。穿過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山縫,眼前忽出現一塊巨大的山石。
流霜猶記得上次她是蒙着面的,只聽到咯吱咯吱機關響動的聲音,想來便是在此處。猜測果然不錯,秋水絕在巨石上摸索一陣,按了下去,咯吱咯吱的聲音再次想起,那山石自行轉動,好似一扇旋轉的門。
一行人魚貫而入,原以爲過了這道門便是山谷了,卻不然,眼前竟是一處長達數十丈的深淵,黑幽幽的,深淵之中雲霧飄渺,冷氣森森。
深淵之上,一道鋪着木板的吊橋在雲霧之中忽隱忽現,猶若浮在浪濤之上,搖搖晃晃,別說走上去,就是看上去,也是心驚肉跳的。
秋水宮不好找,就算是找到,進到裡面也是如此不容易。
秋水絕再次負起流霜,率先向吊橋上走去。他腳步輕緩,神色淡定,就好似走在平地上一般。後面的秋水宮兵將自行跟上,青兒也在他們的幫助下,也過了吊橋。
終於到了山谷,山谷之中,氣候較之外界要溫暖,此時外面已經是初冬,前夜還曾下了一場薄雪。而山谷之中,依舊是樹木青翠,各色鮮花開的如火如荼。樹上的果實堪堪才成熟,儼然是秋季的光景。
再次站在那豔紅的花海之中,流霜這才明白,爲何上次自己一見到這處花海便神色恍惚。原來,這花海,和皇宮御花苑的花海是何其相似,她就是躲在花海之中,親眼目睹了父皇母后的慘死。
青兒站在花海之中,也是神色悽楚,十年前,在這花海之中的遭遇,仍舊如同噩夢般在眼前浮現。
穿過花海,那些秋水絕帶出去的兵將自行隱去,有兩個綵衣侍女迎了上來,流霜認出,這兩個就是上次自己見到的姑姑的貼身侍婢。
兩個侍女對秋水絕深施一禮,其中一個輕聲道:“長公主在湖邊等宮主,長公主已經發怒了,請宮主務必小心。”
秋水絕似乎是早有所料,神色依舊淡定如水,他吩咐其中一個侍女前去安置青兒,在另一名侍女的引領下,和流霜一起,繞過樹林,穿過漫天遍野五顏六色的花海,走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邊。
正是午後光景,瀲灩的陽光下,湖水碧綠如翡翠,倒影着藍天白雲。湖面上輕煙嫋嫋,水氣氤氳,好似如夢如幻的仙境。
湖邊栽種着數棵垂柳,似乎都有些年頭了,枝葉繁茂,枝條纖纖,在風裡輕盈搖擺着。
有悅耳婉轉的琴音從對岸傳來,經過湖水的洗滌和薰陶,那琴音愈發空靈透澈。
琴音動聽,一如天籟,只因撫琴者似乎心有鬱結,那琴音之中殺伐之氣甚重,一頓一挫,好似風刃,刀刀只催人命。就在流霜覺得血色似乎從琴音中漫出之時,琴音忽然轉折,婉轉纏綿,低吟哀傷,好似寂寞的孤雁哀鳴。
流霜聞之,幾欲滴下淚來。
穿過一片黃色菊叢,流霜隱隱瞧見,岸邊花叢掩映間,一抹清影乍現。
那是一個女子,背對她們而坐,身材窈窕。她着一襲石青色長裙,在日光照映下,石青的底色裡又泛着一絲絲丹色,好似夕雲暮卷。
這是姑姑嗎?
記憶裡,姑姑似乎不曾穿過這麼――這麼樸素,這麼舊的衣服。想想也是,當年姑姑是風華正茂的長公主,自然是華服錦衣了。此時,和當年怎能同日而語。
不過,除了姑姑,天下間,還有誰能彈出這麼高超的琴音。
流霜還驚異地發現,如今雖說已是?國當政,但是,那女子依舊是梳着高高的雲髻,那是她們羽國流行的髮髻。流霜再細細看去,那女子的衣服樣式也是羽國的樣式。
一時間,只覺得親切熟悉撲面而來,流霜幾欲要衝過去大喊姑姑了。
可是,那女子忽然長長嘆息一聲,那嘆息蒼涼悠長,就像湖面之上盪出的一圈時光的漣漪,漾的流霜心底一顫,百般滋味涌上心頭,竟是站在花叢中,癡了一般流淚。
琴音叮叮咚咚,終於趨於無聲,那女子按住琴絃,淡淡道:“秋水,過來。”
聲音極是冷然,令人忍不住有屏住氣的感覺。
秋水絕拍了拍流霜的肩,緩步走了過去,施禮道:“姑姑!”
“你還當我是長公主嗎?我看你早已不將我這個前朝長公主放在眼裡了,你竟然敢帶兵去助那東方流光。怎麼,?國太子是不是給你高官侯爵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帶着秋水宮的弟兄去投奔那東方流光?”玉容玉手指着秋水絕,有些聲嘶力竭地說道。
“秋水不敢!”秋水絕低頭說道。
“不敢!你有什麼不敢,你都敢偷偷帶兵去相助仇人了,還有什麼不敢!?”
“姑姑,我去助他不是爲了東方流光,而是爲了天下。?國都出兵相助了,我們豈能袖手旁觀。若是暮野勝了,天下永無寧日!”秋水絕淡淡說道,並不認爲他此次出兵是錯了。
原來,秋水絕帶兵助?國,是瞞着姑姑的。而姑姑知道了,又是這樣憤怒。
流霜不知不覺從花叢中緩步走了出來,悄然站在秋水絕身後,靜靜地瞧着那霓裳女子玉容的臉。
很美,依舊是十年前姑姑的那張臉,眉不點而翠,脣不施而丹,絕麗如仙。就連發髻也一樣,流雲高髻,看上去古雅而高貴。
只是,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記憶裡,姑姑臉上總是帶着明麗的笑容,好似初綻的鮮花,明媚而馥郁。就算是她闖禍惹惱了她,她也是帶着淡淡的笑,嗔怒寵溺地看着她,何曾像現在這般,黛眉含怒,清眸帶仇,就連說出的話,也是那麼的尖刻。
是什麼讓姑姑變成了這般模樣,是仇恨嗎?是仇恨讓姑姑變了?
如若,當初自己沒有失去記憶,此時,是不是也變成了姑姑這般模樣?流霜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是覺得心內忽然生出淒涼之感。
她的姑姑!
玉容本來是在盛怒之中,打算要好好懲罰秋水絕一番,忽然瞧見了秋水絕身後的流霜。
她原以爲那是秋水絕的侍女,所以沒有在意她,如今乍然見到流霜的玉臉,驚得連連後退。這張臉和她的臉是如此的相像,可是卻又是這麼年輕。
清眸中含着點點淚光,幽深而悽迷!
“你是誰?”玉容動容地問道。
“姑姑,她是小公主玉染霜!”秋水絕低聲道。
“玉染霜?”玉容不信地挑了挑眉,冷聲道:“霜兒早就不在了,她已經去了有十年了,你從哪裡弄來個女子,也敢冒充小公主。哦,我看看,她不就是你上次帶回谷中的姑娘白流霜嗎?何時她竟成了小公主了!”玉容怒聲喊道。
當日,流霜從崖上跌落下去,秋水絕已經從段輕痕口中獲悉了流霜的身份,和這些年來的經歷。但是,那時流霜已經跌下了懸崖,是以,她也沒敢將流霜是小公主的身份告訴玉容。畢竟流霜已死,告訴她,徒增傷悲。
他卻沒料到,今日相見,玉容會質疑流霜的身份。
“姑姑,她確實是小公主,十年前她並沒死!姑姑也沒親眼看到她死去吧,是不是?”秋水絕有些焦急地說道。
流霜緩緩走上前去,輕聲道:“姑姑,你還記得當年,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嗎?那是你譜給我的曲子!”
流霜說罷,緩緩坐到瑤琴前邊,玉手一劃,開始撫琴。
這首曲子的名字叫清霜落,是姑姑根據她的名字譜的曲子。當年她年紀小,這首曲子既簡單而且短,但是卻極動聽。
清澈的琴音裡無處不透出一個少女歡快愉悅的心情和對生活不屈不撓的嚮往。
可是流霜卻是流着淚彈完的,眼前似乎浮現出當年的場景,花苑的涼亭裡,她偎依在姑姑身邊,癡癡地望着姑姑彈琴,那時,她覺得姑姑的手好看極了,纖長而白皙,天生就是彈琴的手。
“你真的是小霜兒?你沒有死?”玉容怔愣地看着流霜熟練地彈完了那首――清霜落。那是她教她的曲子,自然是不會忘記的。那首曲子,是她和霜兒的秘密,別人是絕不會知道的。
“姑姑,是我!原諒霜兒此時纔來到姑姑身邊,這些年我失去了記憶,直到前些日子纔想起自己的身世!”流霜有些愧疚地說道。
玉容眸中含淚,和流霜擁抱在一起。
姑侄相見,恍如隔世,緊緊擁抱,淚沾溼了彼此的衣,可是她們的心中卻是歡喜的。
十年不見,再次相見,兩人當然有說不完的話,玉容也早已將和秋水之間的不快忘得乾淨。
兩人一起到了相伴着到了玉容居住的小院。
三間古樸的小屋,皆是石頭所砌,屋內桌椅牀榻一應俱全,但不是石雕便是木製的,極是簡單。牀榻上的被子也是褪了色的青灰色,很舊了。
流霜忍不住心內傷悲,她知道秋水宮並不是沒錢,光看在?國經營的那處――雅心居――――就是日進斗金。但是,姑姑的生活裡竟處處透着寒酸。想來,姑姑將所有的錢財都投入到了招兵買馬之中。
“霜兒,先用飯吧,一會兒姑姑帶你到處走走!”流霜回首,曾經錦衣霓裳,環佩叮噹的公主此時着一襲樸素的青衫,頭上插着的也是木製的髮簪,正在對她淡淡而笑。
流霜再看木桌上的菜色,倒是不失豐盛,都是山間自產的蔬果,配上鮮魚蘑菇,倒是美味的很。
“霜兒,這些是姑姑特地爲你做的,記得你最愛吃魚了,這是咱們湖中的銀魚,很是美味,你嚐嚐!”玉容說罷,便爲流霜夾菜。
流霜坐下來,拿起竹筷,環視着室內簡陋的擺設,悽楚地說道:“姑姑,這些年,你受苦了!”
玉容淡淡笑道:“霜兒,這話應當由姑姑說你呢,這些年你在外面流浪,如今是到家了。不用再受委屈了,對了,霜,這些年,你學武功沒有?”玉容猶記得當年流霜纏着她要學武功的樣子。
“姑姑,我倒是沒學武功,不過,我學了醫術。”流霜微笑着說道。
“學醫術也好,不過從明天開始,我便教你學武功吧,畢竟我們要復國,應當學的是殺人的武功,而不是救人的醫術。”玉容邊吃邊說。
流霜聞言,有些吃不下去了。姑姑念念不忘殺人復國,難道真的要她殺了師兄,取而代之嗎?
“姑姑,我都十七歲了,恐怕――過了習武的年齡了吧?還是別學了吧!”流霜輕聲道,她實在不喜歡打打殺殺。
“不行!十七歲,雖說是晚了點,但是,有姑姑教你,五年之內,必讓你成爲絕世高手。”玉容柳眉一挑,自信地說道。
流霜無法反駁,索性開始埋頭吃飯。喝了幾口魚湯,忽覺得胃中有些不適,慌忙衝到院內,竟是連連嘔吐了起來。不僅將剛剛吃進去的東西吐了出來,還吐了許多酸水。
她這是怎麼了?
嘔吐?
記得她之前是喜歡喝魚湯的,從來沒有今日這種反應,難道?想起在軍中和百里寒的那一夜,流霜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玉手輕輕搭在手腕上,黛眉微顰,眸中神色複雜變幻。
果然如此啊,她有了孩子,還不足一月。
心內頓時涌上來一股複雜難言的滋味,她和百里寒已經不可能了,老天卻又送了她一個孩子。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她一直對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耿耿於懷,這個孩子的到來,無疑填補了她內心因孩子離去造成的失落。她想她一定要好好保護好這個孩子。
流霜摸着脈搏,黛眉忽然又一顰,更奇怪的是,她的脈象顯示,她體內的寒毒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讓流霜極度詫異。
怎麼可能,她的寒毒已經在她身上存在多年,怎麼可能忽然消失?但是,確實是沒有了,由不得她不信。
這是怎麼回事?寒毒到底是怎麼消失的,她竟然不知道?
“霜兒,怎麼了?不舒服嗎?”玉容走到流霜身畔,輕聲問道。
流霜捂着嘴,淡淡笑道:“我沒事,姑姑不用擔心。”
玉容眸中卻閃過一絲難言的苦澀,猶疑地問道:“霜兒,姑姑記得你是最喜歡喝魚湯的,怎麼會嘔吐?是不是,有喜了?霜兒,難道你嫁過人,還是,孩子是秋水的?”
流霜聽了玉容的問話,嚇了一跳,慌忙擺手道:“姑姑,我和秋水可是清白的,什麼也沒有,你不要亂說!”
“就是有什麼,也沒什麼!你們可是自小便定了親的,他可是你的駙馬!這樣吧,挑個好日子,姑姑把你們兩個的喜事辦瞭如何?”玉容微笑着道。
“不要!”流霜驚慌地喊了出來,喊出來才發現自己反應似乎有些激烈了些。隨即定下心來,解釋道:“姑姑,霜兒不能嫁給秋水了,說實話,霜兒確實是嫁過人,自然不能再和秋水成親了。”
“你真的嫁過人?”玉容眉頭微顰,忽然抓過流霜的手腕,爲她診脈。練武的人,多少是懂一些診脈之術的。
“誰的孩子?”玉容笑盈盈地問道,她的笑容極美,流霜看了,心中卻不知爲何,竟升起一股寒意。
“這,”流霜心想她和百里寒已經了斷,沒必要把他扯進來,“姑姑,我們已經分開,沒必要再提他了!”
“很好,既然已經分開了,那也沒必要要這個孩子了,就把這孩子打掉,你――只能和秋水有孩子!”玉容斬釘截鐵地說道。
流霜心中,頓時大驚,姑姑要她打掉這個孩子?姑姑――怎麼可以這麼做!
“姑姑,這孩子也是霜兒的骨肉啊,霜兒絕對不能那麼做!”流霜激動地說道。
要打掉孩子,除非讓她也死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決不能再失去這一個孩子。
玉容緩步走上前,執起流霜的手,緩緩說道:“霜兒,姑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的孩子日後要繼承皇位的,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孩子。秋水這些年爲了復國,付出了許多,可是他是駙馬,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而你,卻是羽國唯一的小公主,只有你的孩子纔有資格登基。所以,你的孩子必須是秋水的。”玉容緩緩地,但是卻不容人拒絕地說道。
“姑姑?”流霜驚詫地望着姑姑,她沒想到回到秋水宮,將要面臨的會是這樣一種狀況。
“好了,霜兒,你也累了,回房歇息吧。這事我們明日再說!”說罷,派了侍女將流霜帶到屋內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