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正在醫帳裡忙碌,忽見藥鋤神色悽楚地將紀百草請了出去。
在流霜印象中,不曾見過藥鋤如此悲悽的表情,他一向神色凝重,沒有喜怒哀樂。若不是發生了極大的事情,他絕不會有所動容的。
流霜心內忽然一滯,難道,難道是師兄出了什麼事?
臉色雖然依舊是平靜的,但是耳朵卻不知不覺地傾聽者那邊的動靜,只見藥鋤和紀百草說了幾句話,紀百草便神色凝重地進來拿了藥囊,急急忙忙隨着藥鋤走了出去。
這一剎那,流霜幾乎衝動地隨了紀百草出去,但是她終究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脣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不是仇人的兒子嗎,她怎麼還關心他?她應當恨他纔對。
但是,心中雖這麼想,她的心卻不知不覺地有些亂,有些魂不守舍。
旁邊兩個新進來換藥的傷員低低的議論聲傳入耳畔:“哎,聽說殿下方纔出去遇到了伏擊,受了重傷了!”
“暮野那賤人,明的不行,竟然來暗的,真是卑劣至極。”另一個傷員怒道。
“噓,”那個傷員小聲道:“小點聲,這事情可不能傳出去,不然會亂了軍心的!”
但是,他們的聲音已經足夠讓爲他們換藥的流霜聽見,旁邊幾個傷員沒聽清,問道:“什麼事情啊!”
“沒事,沒事!”兩個傷員打着哈哈。
流霜本來就有些擔心,此時那擔心愈發強烈了。師兄本來就是醫者,若不是昏迷不醒,是不會請人來醫病的,他自己便可以處理的。
以段輕痕的武功,怎會輕易昏迷過去,不是中了毒,便是受的傷極重。她再也不能無動於衷地在這裡爲這些傷員換藥,把手中的藥遞給旁邊一個藥童,轉身走了出去。
雖然她恨師兄的爹孃,恨師兄欺瞞了她這麼多年,但是,她也不能否認,如果沒有師兄,當年她早就死在那場變亂之中了。這些年,爲了照顧她,師兄受了不少苦。
伸出手,似乎還能感受到師兄握過的餘溫;她的髮絲,似乎還記得師兄撫摸過的溫馨。她不能讓師兄死,也捨不得讓他死。
她的藥囊裡還有許多從深山中採來的名貴草藥,是解毒的奇藥。她揹着藥囊,毅然走出帳外。
外面的天已經有些黑了,流霜深一腳淺一腳地尋到了段輕痕的帳篷。
隱約看到帳篷內一片燈火閃亮,流霜對站在門前的兩個侍衛道:“聽說殿下受傷了,我是前來送藥的。煩請兩位將藥送進去。”
“送藥?是誰讓你來送藥的!”其中一個侍衛極不客氣地問道,卻並不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藥草。
“是我爺爺紀軍醫讓我送過來的”流霜淡淡說道,這兩個侍衛顯然並不認識她,是以不相信她。
“哦!那你等一下,我進去通報一聲!”那侍衛道。
“不用通報了,小哥直接拿進去就行了,我那邊還有事情要忙!你告訴紀軍醫,這是解毒的奇藥。”那侍衛看了她一眼,依舊不接藥,轉身進去通報去了。
不一會兒,他便出來對流霜道:“你進去送藥吧。”
其實流霜很想進去,但理智又警告她不能進去,但是,兩個侍衛又不肯幫她送藥,猶豫片刻,還是進去了。
段輕痕的帳篷很大,四角皆掛着明燈,將帳內照的一覽無餘。室內充斥着淡淡的藥香和松柏的清香。帳內的人不多,只有兩個侍衛還有兩個將軍,流霜一進去,便看到躺在牀榻上的段輕痕。
他靠在牀榻上,俊美的臉因失血而有些蒼白,長睫低垂,遮住了他的眸光,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在沉思還是在昏迷之中。藍衫從肩頭褪下,露出染血的肩頭,紀百草正在彎腰爲他包紮。
紀百草回頭掃了一眼流霜,有些訝異地問道:“尚兒,你來送什麼藥?”
他的問話,讓圍在牀榻旁的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流霜身上,她心中有些尷尬,道:“爺爺,我這裡還有些解毒的奇藥,不知是否用得上,便拿了過來。”
紀百草道:“不用了,殿下沒有中毒。你先回去吧!”紀百草也怕流霜露了女兒之身,是以要打發走流霜。
既然沒中毒,流霜也便放了心,正待離去,卻感到一道目光向她望來。
原來,段輕痕並不是昏迷,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含笑望着她,那雙眼睛深邃比大海,明朗似星辰。
流霜被他一望,心中陡然一愣,瞬間,她已經明白,師兄何等聰明,怕是早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這次受傷,說不定都是引她來的,而她,就這樣急不可待地自投羅網。
“尚醫是吧,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你爺爺開了藥,你就幫本殿下熬藥吧。”段輕痕淡淡說道,清淡的聲音就像月下胡琴,說不出的優雅別緻。
流霜一愣,卻不好拒絕,當下,站在那裡沒動身。早有侍衛將藥拿了過來,流霜接過藥,道:“我去醫帳熬藥吧!”
“就在這裡熬吧!”那侍衛攔住她,沉聲說道。
流霜無奈,拿着藥走到旁邊的几案邊,開始煎藥,耳聽得那邊紀百草還有兩位將軍陸續告辭了。那兩個侍衛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室內只餘流霜和段輕痕兩個人。
寂靜之中,流霜幾乎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牀榻上的人沒說話,但是流霜卻一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好似一重重密密的網,緊緊圍住了她。
流霜沒有擡頭,低着頭慢慢煎藥,心卻慢慢平靜了下來。早晚都要面對他,早點比晚點好。
煎完了藥,她將藥放到藥鍋裡,添了水,放到了爐子上。
這是一個簡易的由轉頭搭就的火爐,流霜點了柴火,大約是柴火有些溼,怎麼也點不着,一時間菸灰四處飛揚。
忽然頭頂上傳來段輕痕溫雅的聲音:“我來吧!”
流霜一驚,擡頭看時,卻見段輕痕披着藍衫,已經走到了她身旁。
他蹲下身,伸出未受傷的手,從流霜手中接過帶着火星的柴禾,輕輕吹了吹,火苗便開始燃燒。他將柴禾放到鍋竈裡,又添了柴,從旁邊拿起一把扇子,輕輕扇了扇,火苗竄了起來,燒得越來越旺。
剎那間,流霜心中波動,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從小到大,無論何時,只要她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師兄總是適時地出現,不發一語毫無怨言地幫她。
想要學琴,師兄便送來一架小巧古雅的瑤琴,手把手地教她。
想要學畫梅花,師兄便帶了她,不畏寒冷,帶她到山中踏雪尋梅。
想要女扮男裝出去採藥,師兄便尋來男子衣衫,教她如何易容,如何施毒,如何保護自己。
?國王府內,師兄冒險救她出府。
懸崖上,師兄棄了登基大典,只爲救她。
……
總之,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師兄便會做到,只要她有危險,師兄就會出現。
可是,他卻是自己的仇人麼?
流霜心中悽然,側臉望着他,只見淡淡的煙氣繚繞在他的頭頂,使他看上去似真似幻,反倒不沾染一絲塵煙。
段輕痕忽然擡頭,眸中深情無限,伸手輕觸流霜的臉頰,啞聲道:“霜兒,你瘦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深眸中柔光滿溢,那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意,均有那雙眼眸傳達到她心底最深處的角落。
流霜從他的眼眸中感受到他深沉的眷戀和愛意,感受到他深深壓抑的擔憂和不放心。
一瞬間,心底的弦好似被無聲的撥動,流霜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紛紛墜落。
她也曾經想過和師兄見面時,會說什麼話。卻不曾想到,師兄會說這樣的話。
哥哥啊,他心中時刻掛念的都是自己。此刻,她真的很想撲到他懷裡痛哭一場,可是……可是……眼前忽然一轉,鋪天蓋地的鮮血涌了過來,哭聲,叫聲,驚恐的喊叫聲,聲聲刺入她的耳膜。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還有那種痛失親人無力挽回的痛苦,那種令人窒息的恨意,也隨之襲擊而來。
不!
流霜驀然後退,伸手擋開了段輕痕的手。
“誰是你的霜兒!”流霜開口說道。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會如此的冰冷刺耳,沒有一絲溫度。
段輕痕的手僵在空中,臉色在燈光映照下,愈發蒼白如紙。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眸中情緒漸轉爲痛苦,他不是爲自己痛苦,是爲了流霜痛苦。
真的不出所料,霜兒,果然記起了從前的事情。
方纔,霜兒急急忙忙趕來送藥,他猜測,或者霜兒並沒有回覆記憶,只不過是不願意連累他。如今看來,不是這樣的。
他修眉緊皺,心中一片麻木,肩胛上的疼痛似乎也感知不到了。
喪親之痛,他可以想象到霜兒是如何難受,他該如何勸慰她,而且,他有資格安慰她嗎?
夜,清涼如水,彎月隱在雲層中。
帳內寂靜無聲,藥罐在爐子上燒的咕嘟咕嘟作響,是帳內唯一的聲響,兩個人凝立着,誰也沒說話。
“如果,殺了我,能夠減輕你心中的痛楚,霜兒,你動手吧!”段輕痕啞聲說道,忽然從牆上抽出寶劍,遞到流霜手中。
是啊,如果能減輕霜兒心內的苦痛和仇恨,他縱然死去又何妨?
流霜的手微微顫抖着接過段輕痕遞過來的劍。
殺他?
她雖然恨他,但是,還從來不曾想過要殺他!如果,想要他死,方纔她也不會急巴巴跑來爲他送藥了。
心中忽然涌上來一股氣,他是篤定她不會殺他吧,所以才這樣?她怎麼這麼無能,眼前的人,是殺害了她父皇母后的仇人的兒子,她卻在這裡對他心軟。
她拿着劍,那劍尖就指着段輕痕的胸口。只要她微微一用力,劍就會刺破他的衣衫,刺入他的心臟。
他死了,東方旭日的指望就沒有了,?國的指望也就沒有了。
到那時,真不知?國的天下將落入到誰的手中,是秋水絕的手中,還是暮野的手中。到了秋水絕的手中,或者?國還會回覆到羽國的國號。
回覆羽國的國號又如何,她的家和國還是沒有了,她的父皇和母后再也回不來了。
她要的不是這個!
流霜的手微微顫抖着,黑眸中波濤洶涌,交織着諸多複雜的情緒。
段輕痕脣角噙着一抹微笑,猶若冬日裡精雕細刻的冰花,那樣美麗晶瑩,帶着一抹悽豔。漆黑的眼眸好似夜空中的星辰,深邃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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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流霜眸中那複雜痛苦的情緒,他伸出手,抓住了劍尖,輕輕一鬆,劍便隨着他的力道刺了進去。
流霜一呆,看着鮮血從他的藍衫上慢慢滲了出來,心內涌起一陣恐慌,那恐慌就和當年父皇母后臨死前一樣。
眼前一暈,瞬間她知道了他在做什麼!
她使力想要拔回那把劍,但是,她卻拔不動。
“師兄,不要!”她淒厲的喊道,臉上淚水縱流。
她不要師兄死!
不要!
可是,此時,她卻感到自己是如此無力!她怎麼能拼得過師兄?
忽然寶劍一滯,一隻手捏住了劍身,將劍緩緩抽了回來。
那是一隻修長的手,他很輕易地把劍從受了傷的段輕痕手中抽了出來。
“你若是死了,她會更痛苦!”一道清澈溫潤的聲音響起。
流霜呆呆地擡頭,看到站在她身側的阿善。
她從來不知道,阿善的手這般修長好看,她也從來不知道,阿善的聲音是這樣動聽,她更不知道,阿善的力道會這樣大,竟然能拼過身有內力的師兄,雖然說此時師兄肩胛上是有傷的。
段輕痕看着憑空出現的帶着面具的百里寒,心內一顫,他早就知道此人不簡單,卻沒想到,他竟然躲過了自己的侍衛,來到這帳內。而他,因爲方纔太過激動,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