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深秋,日已薄,鴉青磚色下的院子日呈蕭瑟。
一葉梧桐楚楚落下,像只舟兒似地飄零於院中金魚壇的水面。水底的一尾紅色小魚倏然受驚,立刻躥到別處,不安地遊了兩週。
“果真被攆出來了嗎?”虞冉的素手在水面掠出清波,撈起那枚梧桐葉,冰涼的水滴滴答答地順着手指滑回到水中。
春曉“哎喲喲”地叫起來,抽出自己的手絹一面奪走她手中溼嗒嗒的梧桐葉,一面給她淨手:“這麼涼的水,小姐你都幾歲的心、性了,怎還這樣貪玩。”說着白了她一眼,又說道,“是攆出來了,殿下很生氣,罰了她跪在書房外。這蝶夫人也真是的,不知道高公公在書房,也該在進門之際敲敲門,這樣沒頭沒腦地撞進去,也難怪殿下大發雷霆。據說殿下從來沒這麼跟蝶夫人發過火呢,今天還是頭一回,蝶夫人哭得死去活來的。但是,也沒見高公公往前說句情,可見高公公也着實不喜。”
“哼……”虞冉瓊脂似地鼻端輕嗤,“真是有失樑王府的體面。高公公現在可還在書房?”
春曉點了下頭:“是呢,殿下過意不去,特賜了茶給他壓驚。哎?小姐要去哪兒?”
虞冉苦笑:“自然是替他挽回這個面子。”她不想家醜外揚,況且教訓姬妾規矩之事合該是她的管轄範圍,蝶夫人犯錯,她自然不能往外站。
春曉忙跺跺腳:“你等會兒,我去取件披風來。”說着就跟鳥兒似地飛進屋裡,取了件團花紫紅的披風給虞冉繫上。
紫紅,正是彰顯着樑王身份的尊貴。她依稀記得,這件披風是太后所賜,與拓跋玉息的正成一雙。便不耐地皺了下眉,但還是沒有脫下。
來到書房外,果見蝶夫人梨花帶雨地跪在門前,翠微也是紅着眼圈,見到虞冉過來,忙跪下求饒道:“王妃,求王妃給我家夫人求求情。嗚嗚嗚……天太涼了,夫人已經跪了一個時辰,她素日身子單薄,怕是要撐不下去的。”
蝶夫人一把揪住翠微的裙襬,橫了虞冉一眼,冷道:“哼,王妃娘
娘這個時候來,難道是想看、賤妾出醜?翠微,你有點兒出息,我之所以受罰,還不是拜她所賜!”
“你休得胡說。”春曉猶記得當日翠微賞她的一記巴掌,若非蝶夫人授意,她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夠了,”虞冉淡淡道,“還嫌不夠丟臉嗎?高公公尚在此,若回宮裡再告個殿下家宅不和,這是要把殿下的臉在整個後宮裡都丟盡嗎?不顧得殿下,也該顧得太上皇與太后,不要以爲只是在樑王府便可目空一切了。”
這話似是在責罵春曉,但蝶夫人哪會聽不出來,虞冉的字字句句戳的都是她的脊樑骨。是啊,倘若這事讓宮裡的二聖知曉,即便殿下曾經再如何寵着她,她怕是也要被逐出府去。偏偏……偏偏如今還有一個虞冉來瞧她的難堪!蝶夫人心中真是有說不出的怨恨。
縱是如此,她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虞冉凌駕於她,宛如一隻驕傲的鳳凰緩緩飛入書房。可恨,可恨……她明明不及自己美貌,她有的只不過是一個身份。太傅府的掌上明珠有什麼了不起?她會什麼?她憑什麼得到拓跋玉息的垂憐?憑什麼?
“呀,夫人?夫人?”
耳旁翠微驚聲,原來蝶夫人不知不覺間因爲憤恨,用指甲刨着地上的石板,因爲太過用力,指甲裡都溢出了血。
對於虞冉的到來,拓跋玉息微微感到意外。但當着高公公的面,並未表現全然。
“喲,竟然驚動王妃娘娘,奴才實在過意不去。”高公公訕笑着起身不敢再坐。他是宮裡的老人,也是當今皇帝還是親王的時候就隨身伺候的親信,關於虞冉他是知道許多的。這人要是真正論起來,可算是珵國皇族的大恩人。但,這畢竟與皇家顏面有關,當年知道此事的奴才們大多發派出宮了,連虞太傅張御史等一干太子親衆也受牽連,直到如今仍然不爲重用,佔着幾個虛職了此一生。唯有虞冉,在那時就得樑王垂憐,故一待她及笄便娶進府中。她對整個皇族來說,是特殊的,也是……分外敏感的。可以說,假若沒有她,如今紫金殿中坐着的人,不定是
哪一個……
虞冉先是向拓跋玉息行禮,而後便在元蘭端過來的一張椅子上落座。虛擡了手笑道:“高公公免禮,快坐。我一向懶怠,對府中內務疏於管理,底下人若有莽撞之處,還請公公莫見怪。”
只這一句話,便似將蝶夫人闖了書房一事冰釋消融了。更重要的是,堂堂樑王妃攬了全責,他高士倫哪怕是個不知好歹的混球,到這裡也該見好就收了。
拓跋玉息側眸,他原以爲虞冉會一如之前那樣冷眼旁觀此事,好讓他在一個宦官面前丟了臉面。果見,自己是太過小人之腹了。蝶夫人一向張狂,虞冉尚且如此維護她,那麼對他……他們可是夫妻啊,是要相扶到老一輩子的人,她也不至忍心冷落他一生的吧?他漸漸又重拾了信心——對虞冉,對未來,對那一包可能讓虞冉回憶起往事的靈藥。
高公公是有分寸的人,待再坐了坐便告辭回宮了。只是出去的時候再遇蝶夫人,仍未說情。
虞冉與拓跋玉息將他送出書房,兩兩對看了一眼,便都相互別開了頭。
“此事論理是妾身怠於教導之錯,還請殿下將蝶夫人交予妾身發落。”虞冉微微低着頭,雖面向的是拓跋玉息,可她眼裡並沒有他的影子。
拓跋玉息感激於她今日的出手相助,嘴角很是愉悅地浮出一線弧度,說道:“合該如此。”又對蝶夫人道,“你就聽憑冉兒的發落,不得有異議。”
“謝殿下,謝王妃,謝王妃娘娘……”翠微忙不迭地磕頭。然蝶夫人嘴裡卻只是冷笑,未置一詞。
拓跋玉息搖搖頭,看外頭天色已晚,似有清霧朦朧而落,便伸手替虞冉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笑吟吟地道:“你穿紫紅很是好看。入夜天就涼了,我還要進宮去,你早些睡。”
虞冉默默無聲。
拓跋玉息嘆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可並未再說什麼,便同元蘭一起走了。
這麼晚了,他還要入宮?虞冉的柳眉微微皺了一下,心中似乎有什麼十分放不下。沉甸甸的,好像壓在胸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