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冉還是提早退了席,回來之後才聽說,那邊不久也散了。
“奴婢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秋濃一面爲她拆了髮髻,卸下各種首飾,一面低聲說道,似乎有些隱隱的不滿。
虞冉用一把小銀篦子慢慢地掃着髮梢,瞭然地道:“說罷,不讓你說,你這夜都睡不好。”
秋濃覷了一眼西院的方向,那裡還黑黢黢的一片,顯然蝶夫人還沒有回來。她不無擔憂地道:“王妃娘娘,你難道打算跟殿下這麼一輩子?”
她手上的動作一停:“什麼叫這麼一輩子?”
“哎!”秋濃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小姐呀,你既已嫁入王府,那是遲早的事情。難道,就讓那些鶯鶯燕燕的日日強佔着殿下?”
秋濃這樣一說,虞冉的眼前忽然就浮過一抹嫣紅。蝶夫人的身軀妖嬈,方纔跳舞的時候,那漫天的紅綾就好似化作了她的精魂,與她融爲了一體。難怪當初拓跋玉息爲了她不惜連二聖的話都不聽了……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縱她是男子,恐怕也是無法放下的。
但若這個身子一絲不掛地貼在拓跋玉息身上——
虞冉飛快地搖了搖頭,彷彿真看見了什麼讓人面紅耳赤的畫面,手裡的銀篦子也就加快了動作,“刷刷刷”地篦着頭髮。
“哎呀,嘶……”
“瞧瞧瞧瞧,奴婢說了不讓你自個兒動手的。”秋濃一把奪了篦子,嗔怪地從銀齒之間拉出幾根長長的頭髮絲,疼惜地放到梳妝檯上,“你這又跟自己的頭髮絲較什麼勁兒?看把好好的頭髮,都弄成卷兒了,真是可惜。”
虞冉卻只望着那幾根斷髮發呆。
“……小姐之所以這樣一時沒了方寸,莫非……早已對殿下動了心?”秋濃忽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說出了這個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疑問。
“你越說越離譜了。”虞冉氣道,“是不是這些日子躺在牀上盡瞎想了?快回去吧,讓春曉進來服侍我就好。”說着就把她往外推。
秋濃“咯咯咯”地笑起來:“果真被奴婢猜中了嗎?這可是好事啊……”
虞冉頓時板住臉:“秋濃休得胡說,我與他,今生今世
都不可能。除非張啓能活過來!”言畢忽然一頓,只見一個人影站在悽悽惶惶的燈下,想必在廡廊裡站了許久,也聽了許久。
秋濃大驚失色:“殿下!”
那燈下的錯影,斑斑駁駁地落了他一身。虞冉幾乎擡不起頭來看他一眼,因爲心虛。從嫁入樑王府這麼久,她從未明確在他面前提過張啓。哪怕張啓確確實實是橫亙於他們之間的一道屏障,可……可虞冉也並不想驚動張啓的亡魂。她一直謹言慎行,將張啓這個名字牢牢地壓在心底,卻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殿下……”秋濃惶恐地跪地,顫抖地道,“您……您今夜怎麼過來了……”
“難道這裡,本王來不得?”拓跋玉息寒霜罩面,寸寸表情之下是掩不住的落寞。
秋濃此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萬分了。這裡是樑王府,拓跋玉息哪個角落是去不得的?自己也真是犯糊塗了,怎麼會問出這種不着邊際的問題。
“秋濃,你先下去吧。”怕拓跋玉息遷怒秋濃,虞冉趕緊將她支了下去。“秋濃只是以爲殿下今夜會去採蝶軒留宿,不想這麼晚了,殿下還會過來。”她的解釋略顯得侷促,更像是欲蓋彌彰。
拓跋玉息說道:“秋濃這麼以爲,那你呢?”
虞冉一直避着他的視線,可她終是無法忽略來自於拓跋玉息熾熱的目光。就好像……好像有溫度似地,會鑿穿她的面具。她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他的眼睛在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問自己討着一個答案。
“嗬,妾身……妾身自然也是這麼以爲的。”她乾啞地笑。
“冉兒!”拓跋玉息重重喚着她,“你擡起眼來看着我,剛纔你說的話,可是句句肺腑?”
虞冉這個時候,卻是腦子一空,茫然地被他抓住了胳膊擡起下巴,被迫對住他的眼睛。
黑……漆黑。
他的眸子一片寒森森的溼意,好像人跡罕至的秘幽叢林。這個眼神,在哪裡看過?在哪裡看過?
虞冉很努力地想從記憶深處翻出似曾相識的眼神,可是……好疼,好累……好疼,好疼!疼的不是腦袋,而是胸口,胸口好疼,就好像被人活生生地紮了一刀。
“殿下……殿下問的,是哪句?”她的臉剎那褪去全部血色,突然間扶住拓跋玉息的手臂,軟軟地倒了下來。
哪句?哪句?她竟然說了那麼多令他傷心欲絕的話嗎?拓跋玉息很想恨她怨她,可是當她倒向自己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可笑。
較什麼真呢?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要苛求一個失去記憶的人那麼多幹什麼?這種折磨,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能夠解脫?
“冉兒?冉兒……”他撫着她已經卸下金釵銀環的頭髮,將臉深深埋入了她的頸窩。
爲什麼,他一碰她,便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天殺的虞翁張代青,你們到底餵了她什麼?這些年,她究竟是怎麼在記不起來的痛苦中掙扎的……
拓跋玉息快窒息了。忘卻了記憶,但留在她身上的,卻是屬於當時的疼痛。他該將那些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可……可只是一個張啓就已經讓她恨毒了他,若是殺盡了那麼多人,她——怕是要永永遠遠離開他了吧?
“殿下,殿下,藥……”元蘭身上一直備着藥以防萬一。在門口見此情狀,就急衝衝過來施救了。
拓跋玉息緩緩地接過藥丸,用水送虞冉服下。然後便將她抱回了屋裡,靜靜坐着。
這種藥只能緩解她一次的痛苦,真正可以令她想起前塵往事的靈藥,早已被他束之高閣。他迫切地想她醒過來,但是也是那樣害怕她醒過來。
第一次在宮內遇到這種狀況,他大驚失色。但當從虞太傅口中得知真相之後,他恨不得……恨不得失去記憶的人是他。虞翁啊……她是你的親孫女兒,你如何下得去這個手呢?他先前只知她從假山上摔下來之後失去了記憶,卻沒想到,失去記憶的背後,竟隱藏着這樣骯髒的心思。
這究竟是誰想出的歹毒手段?
拓跋玉息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望出了窗外,望向今夜拓跋雲清下榻的織雲閣。難道是他?
“殿下,你還不打算讓虞王妃恢復記憶嗎?其實,那藥也不見得會見效,畢竟時先生也不知當時的毒具體是如何配製的,效果有出入也難說。”元蘭試探着問。
然而換來的,卻是拓跋玉息冷冷的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