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玉息駕着馬車回到城中,直接去了張御史府。
張家門口依舊吊着大大的白色燈籠與漫天的經幡,裡面隱隱傳出抽泣伴着木魚經筒的聲音,法師們把咒念得像細碎的呢喃,頌歌般縈繞在整個張御史府。
見拓跋玉息帶着虞冉過來,門前迎賓的管家驟然一愣,幾步下去款款相迎:“拜見樑王,樑王妃。”
拓跋玉息牽着虞冉的手,二人已經臨時在客棧重新收拾了下、體面,看不出有何異常。
他並不笑,表情有些嚴肅地擡了擡手:“老管家免禮吧。”
張府的管家小心翼翼地往虞冉睃了幾眼,然後躬身道:“二位請。”
虞冉擡頭望向張御史府門前懸掛的匾額,陽光刺目,將那幾個燙金的大字生生反出了幾道金芒。這裡……她曾來過,也是小的時候,但在失去記憶之後。
也是到了此刻,她纔敢真正地回憶起,與張啓的點滴過往。
在宮內養好傷回到太傅府後,她又在家中養了半年。那日便是她七歲的生辰,虞太傅特意在家中置辦下酒席,邀了幾位大臣的家眷前來熱鬧熱鬧。這是虞冉第一次見張啓,彼時他已經是一名譽滿京城的少年,其詩畫一絕,墨寶向來是帝城人千金難求的佳品。當時他也才十餘歲,稱他爲神童亦並不爲過。
虞冉在家休養的半年時間,有一多半都是躲在屋中看書解悶的,故而最喜歡這種有才之人。在酒席上,張啓出口成章博得滿堂彩,更讓虞冉暗生了愛慕之情。
後來,不知道是哪個好事者,竟然將張啓拿來做壽禮的一幅畫捧了出來,言之鑿鑿地說,既然是賀壽,畫上卻少祝詞。有人便提議,讓她這個小壽星自己親筆題詩。
畫擺到虞冉面前,她又羞又臊,隔着玉骨扇偷偷看那幅畫。只見是個桃花臉容,杏眼含笑的女子坐在溪畔,用一柄團扇正撲花間的彩蝶。她的雙腳卻浸在山溪裡,腳邊有紅魚圍着她……
這一看,便是張啓用來湊合賀禮的畫作,不知道是被哪個有心人發現,故意拿出來給張啓難堪的。
然而虞冉卻看得驚心
動魄。
且不論那女子身段窈窕玉潤,就只那幾只彩蝶便已經征服了她的心。彩蝶雖小,但居於整張畫的中心,用色用調都頗爲獨特,乍一看便還以爲那彩蝶是真的,只不過是不小心落在了畫裡。
虞冉不知不覺地伸手去抓蝴蝶,登時惹來旁人的一番大笑。她便一羞,丟下扇子跑了。
等再出現在席上時,她已經擬好了詩,寫在了紙上。那詩……她竟然快想不起來了,好像叫什麼“蝶仙”。
不過,詩雖然不好,卻因此換來了一樁姻緣。
虞太傅與張御史家即在這次的宴會上,結下了二人的婚約。
此後,張啓便時常來太傅府,而她也偶爾會受邀去張御史府。不過畢竟男女有別,這種交往很快在她八歲的時候就停止了。此後再見張啓,就總有一道隱隱約約的屏風隔着,見不到真容。
到如今,她已想不起張啓的面容。所以就連那日撞轎,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哪怕……他已死了。
虞冉閉了閉眼,腦中的一切與當前的自己看到的,好像恍如隔世。她恍惚地覺得,自己仍然七歲,只是來參加張御史府的一場普通家宴。
“進去吧。”拓跋玉息道,拉着她進了大門。
張府的管家一路引着二人來到祭祀的主堂,爲張啓上了柱香之後便出來了。
管家十分誠惶誠恐地道:“殿下與王妃娘娘千金之軀來給我家公子上香,小的們實在惶恐。老爺已在廳中備下薄酒,還請殿下與王妃娘娘賞臉。”
拓跋玉息用目光徵詢了一下虞冉的意見,見虞冉點頭,方道:“那就有勞管家帶路吧。”
這些場面上的應付是十分必要的,張御史是太子餘黨,因爲虞太傅牽扯甚深,故而並未被斬草除根。但在皇帝心中,這兩株草,遲早是要拔掉的。所以從另一方面來說,其實拓跋玉息執意要娶虞冉爲妻,便已惹來了皇帝的猜疑。
若非想瞞住張啓的真實面目,拓跋玉息根本不會來這一趟。他強壓下心頭的厭惡與憎恨,想的只是要爲虞冉留住心底最美好的過往。她的記憶一旦恢復,
對於她來說,無疑一切都會天翻地覆,虞太傅的絕情冷漠以及整個皇族帶給她的陰影,將會像夢靨一樣纏着她。所以,張啓將成爲她記憶中最美的一抹風景。
虞冉捨不得毀掉,他,同樣也捨不得毀掉。
離開祭祀主堂,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來到了張府的雅廳。裡面侍女們云云,來去匆匆間已經準備出了一桌素宴。一位灰須的中年男子在門前立着,似乎早已等候在那裡。
“拜見殿下千歲千千歲……虞王妃,千歲千千歲。”張御史已過中年,但看起來要年輕很多。他身板硬朗,走起路來虎步生風,一看便是有些功夫底子的。
在看到拓跋玉息與虞冉一行過來時,他便早已拜下身去行禮,好像顯得十分虔誠。
拓跋玉息走前幾步托住他:“張御史免禮,進去說吧。”
張御史便直起身子,目光像是不經意間地從虞冉臉上劃過,然後引着二人走上臺階,進了雅廳。
“家中有喪,老朽只備了些薄酒,還望殿下與娘娘不要嫌棄。”張御史道,將拓跋玉息讓到主座。
虞冉挨着拓跋玉息正要坐,忽然從屏風後匆匆過來一個侍女,似乎是看到有人在這裡,慌了手腳,將手中端着的一道醋汁素鴨絲給灑了出來。這一灑不要緊,要緊的是酸溜溜的醋汁潑到了虞冉的裙襬上,形成了幾滴像是浪花一樣的深黃色污漬。
那侍女嚇得一下子軟在地上,手裡的菜也端不住了,“嘩啦”一下摔在了地上。
“求娘娘饒命,求娘娘饒命!”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朝着虞冉猛磕頭。
張御史臉都氣紅了:“這沒眼色的東西,來人,拖下去杖斃。”
“老爺饒命……嗚嗚嗚……老爺饒命……”侍女嚇得死活也不起來,整個人就像是趴在了地上。
“只是一些小污漬,張御史不必大動肝火。”虞冉緩緩道,“讓她帶我去換洗,服侍不周到的,再罰不遲。”
虞冉這樣一說,張御史自然不好拂逆。便着那侍女將虞冉引了下去,再坐下時,嘴角忽而噙上了一抹冷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