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三天的雨,天氣仍然沒有轉晴的意思。最初悶熱的感覺去後,空氣中開始隱隱滲出血腥的味道。祝得安在宿舍裡苦悶了一宿,乍出門來,卻突然打了個冷顫。這讓他感到有些疑惑,雖說清晨的氣溫稍低,但路邊的樹葉耷拉着,全然不似盛夏時候該有的光景。只是,他無心考慮更多。畢業了,這是他在學校裡的最後一天,宿管大爺已經下了清空宿舍的命令,祝得安不得在夜幕降下之前找好夜宿之所。
這個時候校園裡的人還很少,就連食堂裡的煙火都稀疏了很多,想必是隨着暑假來臨,大家都懶得出來活動了。祝得安胡亂尋思着,往學校外走,打算到臨近的小區裡去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房子可租。工作其實已經找好了,只是工資少的可憐,祝得安只能說服自己將就着熬一段時間。回頭想想,這個自己吐槽了無數次的學校,突然顯得親切起來。
踱到學校門口,祝得安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生站在旁邊的樓頂上,周身繚繞着氤氳,襯托着她的愁容。祝得安當下心裡一驚,感覺很不好,莫不是有人想不開,要尋短見?他趕忙回身向那邊走過去,但那個身影卻不在了,好像壓根就沒有出現過一樣。汗珠從祝得安的腦門流下來,黏黏的,感覺像是出血了。祝得安用手指揩了一把,湊到鼻尖一聞,有種說不出來的臭味。
“奶奶個腿,餓的老子把尿都滲出來了。”祝得安在心裡罵了一句,又回過頭去往學校外走。只當是因爲自己餓的頭暈眼花,產生了錯覺,沒有過分深思。不過,他同樣沒有注意到的是,從他出門之後,這世間就安靜的有些可怕,甚至連一聲蟬唱都沒有。
兜兜轉轉找了一個上午,祝得安纔在一個顯得破舊的小區裡找到一處臨街的房子。按理說,就算是這個小區的樓房建的時間久了些,但所處的地段還是蠻不錯的,租金不應該這麼便宜。但房東大爺一臉真誠,又主動降了幾百塊錢的租金,還是讓祝得安覺得非常感動。於是,沒有仔細查看,便籤了下來,心想着趕緊回學校把東西搬來,就算是安身立命了。
屋外又開始下起雨來,像是被稀釋過的膠水,哪怕只有一滴落在身上,也讓人覺得非常難受。但是祝得安的心情卻比早上出門時好了許多,總算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別人打攪。唯一感覺不適的是,那個屋子裡的味道有些黴,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空着的時間太久了,還是因爲夏天的天氣太潮。當然,這些都是可以忽略不記的小事情,畢竟比起流落街頭強了許多。
一路往學校的方向走,天空逐漸壓得越來越低,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着一場更大的雨下。這個時候,就算是祝得安的心情不錯,也開始覺察出了不正常來,似乎他的鞋是跟天空連在一起的,每一步落下,都將天空扯得更低一些。祝得安停下步子,擡起頭來看了看,烏雲後面亂竄着縷縷亮光,應該是有雷電交織在了一塊兒。只是,沒有傳出一丁點兒的聲音。
“奶奶個腿,千萬不要來場大的,老子還得搬家呢。”祝得安心裡鬱悶着,一邊走着,一邊擡着頭乜了一眼重疊的雲層。但是沒有任何聲音迴應他,甚至一向繁忙的馬路上,連一輛駛過的汽車都沒有。只是時遠時近的,傳來了幾聲隱約的驚呼,在祝得安的耳邊迴盪着,有些滄桑的感覺。祝得安仔細聽了一下,沒有抓到任何明白的訊息。
學校裡擠滿了人羣,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一般,層層地圍在校門口教學樓前的花園裡,不知道在關注着什麼。祝得安一向沒有好奇心,只想着趕快搬完了自己的東西,也就能夠踏實了。更何況,這天氣肯定是要下雨的,祝得安只求在安頓下來之前不要生出意外,哪還顧得上別人的事情。
只是,當他從人羣裡擠過去的時候,不經意間瞥見了一個長頭髮的姑娘歪躺在血泊了,渾身被浸溼成了暗紅色。祝得安心裡咯噔了一下,想起早上出去的時候恍惚間看到的那個身影,明白是有人自殺了。但是他沒有停下腳步,雖然他在心裡翻騰着,隱隱覺得事情並沒有看到的那樣簡單,卻沒有來得及細想。要緊的,還是先搬完自己的東西。況且人已經死了,就算當時自己及時趕到那邊,恐也迴天乏力,畢竟是從九樓墜到水泥路面上,自己去了也只能被濺一身血。
收拾了一個下午,天色近晚的時候,祝得安纔將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零碎搬到新租的房子裡,已然累到筋疲力盡。匆匆地把在超市裡買的已經過了保質期的麪包吃掉,祝得安的心裡稍稍安穩一些。一個人躺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感覺這一天像一場夢一樣。
似睡非睡之間,祝得安聽到屋外颳起了大風,像是在冬天裡一樣。下意識的縮了縮衣服,本來想翻個身接着睡下去,卻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汗水一瞬間浸溼了他的衣服,黑暗裡,祝得安的身影有些顫抖。是的,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白天時候疑惑的事情,有那麼多的人圍繞在教學樓前的花園裡,爲什麼沒有一絲聲音。
“奶奶個腿,老子失聰了?”下意識的喊了出來,屋外響起一聲狗吠。祝得安愣了一下,然後縮了縮肩膀,又躺回牀上,心裡罵了一句:“奶奶個腿,老子窮的連耳朵都罷工抗議了。”不過經過這麼一折騰,祝得安翻來覆去就睡不着了,他乾脆凝神聽起窗外的風聲來,似乎夾着雨,還夾着發泄不出來的雷聲。他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天氣,好像是專門爲他設計的,正好與他現在的窘迫應景。
牆上掛着的老吊鐘敲了十下,已經是夜裡十點了。窗外的雨突然下得大了起來,卻沒有持續很長的時間,像是誰在樓頂往下潑了一盆水。只是,這一陣的雨散發有刺鼻的腥臭味,鑽進了祝得安的肺腔裡,讓他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祝得安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想要把窗戶關上,眼前卻有一條刺眼的閃電徑直向着他劈來,祝得安趕忙伸手去擋,萬幸,那條閃電中途被別人截住了。祝得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擡起頭來對着那個背向他的身影喊了聲:“謝謝啊。”然後伸手去拉窗戶,但是當他的手扶在窗戶上,整個人卻突然愣住了,像是一瞬間想到了什麼。
“奶奶個腿,這條閃電過去這麼長時間了,爲什麼沒有雷聲?”此刻,祝得安顧不上再關窗戶,用手指狠狠地捅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沒聾啊,難道我物理老師真的是教體育的?只知道聲音的傳播速度比光慢,不知道聲音的傳播高度比光低,還到不了我耳朵上?”
搖了搖頭,祝得安看到那個身影還盤坐在虛空裡,心裡好像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上了,讓他疑惑的有些難受。往屋裡的黑暗中瞥了一眼,祝得安把頭伸出窗外,大罵了一句:“奶奶個腿,誰大半夜放風箏,你是富蘭克林啊。”
沒有人迴應他,連之前那條狗都不叫了,任憑他的聲音傳出去了很遠。祝得安重新躺回牀上,朦朦朧朧睡了過去。夢裡,他聽到了早上那個自殺的女生在呼喊,似是在叫他過去接住她,但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卻始終沒有挪動分毫。然後,一羣人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像是沒有看到他似的,直接朝那個已經墜地的女生奔了過去。沒有一絲聲音,只是突兀地聽到冬青樹下一個憨憨的聲音傳出:“都摔成這樣了,從哪裡開始吃啊。”
一陣驚嚇,汗水從祝得安的全身涌了出來,流到他的眼睛裡,他不得不坐起身來揉了一下,牆上的鐘聲正好響起。祝得安摸了摸自己的手機,眯着眼瞟了一下,剛剛到零點,可是他卻像是睡了很長的時間。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風卻小了許多。閃電仍然在時不時地閃過,卻沒有跟着雷聲。
這是怎麼了,難道畢業的壓力真有這麼大,連個覺都睡不踏實。祝得安不會認爲是白天那個死去的女生在作祟,他本就不是一個迷信的人,雖然他曾經告訴別人,自己不吃肉是因爲有一顆佛心,但是他自己心裡明白,他不吃肉只是因爲他吃不起,卻又不想讓別人可憐他。要不然他也不會寧肯買過了保質期的麪包,也得是奶油夾着肉鬆的。
起身倒了一杯水喝,祝得安突然覺得有些噁心,一隻淹死的蒼蠅劃過他的喉嚨,讓他想吐。打開窗戶乾嘔了兩聲,只吐出一些酸水,回味一下,還有肉鬆的黴味。“奶奶個腿,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縫,以後放屁還得小心點,免得砸了腳後跟。”咒罵了一句,祝得安順便在心裡勾畫出一個願景:以後有錢了,要買一桶奶油,買一桶肉鬆,拿饅頭沾着吃,吃個夠。
只是沒有等到他繼續想下去,那個一直盤在虛空中的人影卻站了起來,隨手向遠空擲出了一個雷團,轟鳴聲瞬間在九霄炸裂。電光一閃,那個人影瞬間消失了。這一幕讓祝得安完全呆住了,他的心裡瞬間翻騰出了無數的想法,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風箏能夠惹出來的陣仗啊,裡面一定有古怪,莫非這是一個藏着爆竹的孔明燈?祝得安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嘟囔了一句:“這他奶奶個腿的不是富蘭克林,這是萬戶啊,世間竟然有這等學貫中西的人物,真是讓人佩服。”
但是,天空並沒有因爲這一變故而安靜下來,雨反而下的有些急了,風也迷失了方向,亂刮一通。如果不是因爲在夜裡,祝得安一定能夠注意到,樓前馬路上的垂柳,枝條都直楞楞刺向了天際,絲毫沒有受到風來的影響。可惜,他琢磨了一會兒,又胡亂睡了過去。
夢裡,祝得安又見到了那個白天死去的女生,她悲傷地站在自己的屍體旁邊,扭過頭來問:“你看到是誰把我推下來了嗎?”祝得安搖了搖頭,卻沒有一丁點兒的害怕,他清楚自己現在正在做夢,可還是一本正經地告訴那個女生:“可能是你的第二人格吧,你是處女座的嗎?”那個女生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問着:“你們看到是誰把我推下來的嗎?”人羣攘攘,卻沒有一句回答。
“奶奶個腿,你們是瞎啊,還是聾啊,知道的趕緊告訴她,人家還要趕着去投胎呢。”人羣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是忽略了祝得安的存在,只有冬青樹下那個憨憨的聲音響起:“你那有吃的嗎?”雖然是在夢裡,但祝得安還是一陣憤怒:“有屎,你吃嗎?”那個聲音愣了一下,自顧地說道:“日本人的侵略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怎麼他們的習慣你們還能夠受到影響?”
祝得安覺得莫名其妙,這夢做得也太離奇了,再接下去不知道會碰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還是趕緊醒過來吧。然後,他狠狠滴搧了自己一巴掌,不疼,所以他也沒醒。但是那些圍觀的人都向着他看了過來,像是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不用自責,沒有吃的也不要緊,我再去找別人問問。”冬青樹下那個憨憨的聲音又響起來,語氣裡充滿着憐惜。
“奶奶個腿,你知道怎麼讓我醒過來嗎?”沒有辦法,夢裡只有那個死去的女生和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能夠跟祝得安說話,他只能試着問一問。“醒過來?你不怕餓嗎?”那個憨憨的聲音關心的問到。祝得安一時無語,夢裡都是些什麼玩意,爲什麼自己不是自己夢的主角,人窮了難道連做夢都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嗎。“我不怕餓,這裡的環境太瘮人,我明天還有事呢。”祝得安應付了一句,自己思索着怎麼醒過來。“你不怕餓?是因爲習慣了嗎?”那個憨憨的聲音像是找到了話題,打算跟祝得安聊下去。
祝得安沒有答話,他看了一眼那個不斷問着別人的女生,然後拔腳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心裡尋思着,回去睡一覺說不定就醒過來了。路上的環境仍然像是白天那樣安靜,祝得安覺得不正常,但想到這是在夢裡,一切也就釋然了。甚至他看到有人在烏雲後鬥法,攪擾的雨下時大時小。當然,有血不斷地落在祝得安的身上,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不清楚是什麼味道。
突兀的,窗前那個身影忽然出現在了祝得安的面前,只見他伸出手在空氣裡撈了一把,搖了搖頭,將手中的東西向祝得安擲了過來。“奶奶個腿,想用雷劈我。”祝得安嘴裡罵着向旁邊躲去,腳下一歪,跌向了路邊的草叢。但他不知道自己躲沒躲過去,因爲他重重地摔在了房間的地板上,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屋外的天空擦出一抹亮光,雨停了,耳邊傳來花喜鵲的叫聲,和着時近時遠的狗吠。
祝得安到牀上傻愣愣地坐了很長一會兒,然後起身望了望,窗戶是關着的,昨天晚上見到的不是錯覺。只是,那會是誰的惡作劇呢?難道有人在用無人機控制攝像頭偷窺自己?想到這裡,祝得安的汗毛倒立,他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了,自己只是想着有沒有關窗戶,怎麼沒想到拿牀單遮一下呢。於是,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跳下牀來,決定好好佈置一番。只是,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連枕頭都沒有,哪來的牀單。
掃了一眼桌上的水,夜裡被他喝了大半,祝得安忍不住又反起胃來。這一天可真是夠倒黴的,莫不是那個死去的女生真的在糾纏自己,可是明明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啊。頭昏腦脹,祝得安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得去學校裡看一看,好歹要知道前因後果,要不然再做那樣夢,他遲早會瘋過去。
太陽出來了,馬路上不再是靜悄悄的感覺,熙熙攘攘的人羣追趕着時光的腳步,忙碌着不知道是不是心甘情願的人生。只有祝得安一個人是清閒的,工作還有些日子才能入職,這段時間他只能又閒又窮,恨不得翻了垃圾箱,看看裡面的飲料瓶上能不能掃碼中幾塊錢。然後,一個拿着編織袋的大爺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將所有的瓶子收到了自己的袋子裡,一步三回頭地奔向下一個垃圾箱。祝得安苦笑了一聲,順手在路邊的垂柳上摘下幾片葉子塞到嘴裡嚼了嚼,有點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