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宮廷 116.君王掩面救不得(一)
藍灰色的天空,逐漸染上嫣紅赤金交織的色彩。以天爲幕,乾清宮高大的骨架並沒有改變,隨着走近,細看之下卻是傷痕累累、殘缺不全,塵土磚瓦零落遍地。
張嫣停下腳步,按按額角還在作痛的傷口,呼出一口氣。
這次大災中紫禁城死了許多人,連擡步攆的宮人都不夠了,張嫣要去乾清宮,只得自己親自走過去。張嫣走得很慢,一路上看見左右皆是殘垣斷壁,觸目心驚。令人驚懼的並非殘缺的房子,他們原本就是在建中的房屋,但正因在建,此次大災從高處震落了千餘工人,沒有一位倖存者。
昨日事情發生時,燕由恰好在城郊處,幸運地沒有被大災波及到。但紫禁城卻難逃一劫,坤寧宮中有張嫣冷靜地判斷情況,用氣勢壓住宮人不亂,並指揮他們避險。事後司禮監清點發現坤寧宮折損的宮人最少,張嫣自己只有額頭受了點擦傷。
但別的宮殿就沒有這等幸運了,乾清宮內伺候早膳的宮人盡數身亡,總管方成盛在外逃過程中被砸死,高永壽因救皇上也受了重傷。
關於此次飛來橫禍,宮內派了許多人出去調查,每個人回報的說法都不盡相同。張嫣只信燕由的說法,他在遠郊的高處清楚目睹了這次災變的過程。
昨日一聲巨響打破了午前的平靜,巨響聲中,天空的雲變成一條條絲帶模樣、四處橫飛。地面像地震一般搖晃,在棺材衚衕的方位緩緩升起一朵靈芝狀的黑雲。那不是尋常的雲,它的上部逐漸擴散,下方卻又像石頭一般巋然不動,直直立在城西南角。
這朵靈芝雲的升起導致天地昏暗,塵土揚起來、火光到處飛舞,天崩地陷,人、房屋、家畜,同樣被掀起,在天空中亂舞,很快又像雨點一樣打在地上。升起蘑菇雲的地方是皇室的火藥庫,那附近數萬房屋、數萬百姓,皆被狂暴的火藥炸成粉狀。
想起這些事,張嫣不由嘆了口氣,她雖然同情那些無辜消亡的性命,但不得不說還有幾分感謝這次大災。因爲宮中唯一的皇子,任容妃的孩子,魏忠賢的希望——朱慈炅,在此次天災中同樣被奪走了性命。
上天似乎終於張開了雙眼,但他沒有順便把客印月和魏忠賢一起帶走,就此來說,代價太大了。
張嫣在紛亂的思緒中到了乾清宮門口,替代方成盛的總管滿臉堆笑,將她迎進去。
殿內的一切已經整修好,恢復原先的模樣,災變的痕跡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不得不佩服工人們做事的速度。乾清宮修好後,很快就要輪到坤寧宮了,接着便是其他宮殿。張嫣今早悄悄看了一眼賬簿,意料之中,整補宮殿所需的人力與銀錢數目驚人,這是一筆頭疼的帳,可現下因爲遼東戰事,國庫的情況……張嫣不禁又嘆了一口氣,代價着實太大了。
守在暖閣門前那個宮女十分面生,張嫣問她裡頭的情況。
她怯怯報道:“皇上從昨日起一直守着高公公,一次都沒合過眼,奴婢勸過幾次,被皇上喝退了。”
沒脾氣的朱由校居然喝退宮女,看來高永壽的情況不會好了,“御醫們怎麼說?”
宮女遲疑片刻,看沒有旁人在,謹慎地搖搖頭。
張嫣懂了,心中七分悲傷三分期待,攥了攥拳頭,道:“大災中,皇上本已受驚,如此熬下去定會傷了身子,本宮去勸皇上歇息片刻,你去找幾個人在此候着,準備服侍皇上就寢。”
張嫣阻止宮女通報,兀自推門而入,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
屋內也整修成原樣,裝飾華貴依然,金紗幕在微風中飛揚,龍紋布匹明黃耀眼。一切似乎都與以往一樣。可今日一踏進門,無端便覺得室內一片死寂。
張嫣一步一頓靠近朱由校,他沒有回頭,當來人不存在那般一動不動。他的痛苦像是從身上涌出來的水,填滿了整個房間,緩緩滲透旁觀者,力道柔和,卻無孔不入。在來之前早做好準備的張嫣竟然心中一慌,險些掉淚。
她深深呼吸,穩定心神,走到牀邊。高永壽一對桃花美目毫無神采,臉蒼白得近乎透明,一呼一吸,清淺似無。
從高永壽的身體表面看不出明顯傷痕,只因真正受傷的是臟器。五臟六腑慢慢衰竭,而御醫又難以醫治。張嫣從未親眼見過重傷將死之人,此刻才知道,可以用肉眼觀察到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枯竭的過程,他身上的氣息如同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般。
高永壽曾是那樣的絕代佳人,張嫣居然把“行將就木”四個字套用在他的身上,自己也不免一驚。
再如何心酸,該做的事也是要做的,難道楊叔叔死的時候,他的家人就不心酸嗎?張嫣這樣告訴自己,狠狠硬下心腸。
她開口道:“皇上先去休息一會兒罷。”
朱由校保持沉默,低頭看着高永壽,目光代替一切言語。
張嫣看了一眼高永壽,柔聲道:“永壽也希望您去休息的,看皇上這樣,他的心裡定然不好受。”她一邊說,手慢慢從朱由校的背上往脖上撫,“皇上經此大變,也一定累了……”張嫣的手攀在他的脖間動脈處,忽然一用力。朱由校體質弱,又毫無防備,立即就昏了過去。
高永壽看着這一切,神色淡然。張嫣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高聲喚人來,只說皇上疲乏過度暈了過去,吩咐他們扶皇上去別處休息。
待室內歸於平靜,只剩張嫣高永壽兩人。
高永壽看起來很是疲憊,隨時可能會睡去,張嫣怕耽誤正事,開門見山道:“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要替本宮做一件事?”
高永壽懨懨的,只是緩緩眨眼,當作是回答。
張嫣道:“此事不會牽連到客印月,或許將來某一日還能幫助皇上。”
高永壽定眼看着張嫣,張嫣從他的目光中讀到幾絲迫切。
“你仔細聽本宮說。”張嫣俯下身子,將聲音壓到最低,“留一份遺言給皇上,說其弟信王朱由檢可以信賴,值得交付江山。”
高永壽的眼神明顯道出他的驚訝,張嫣伸出食指比在嘴前,“你說過什麼事都能夠答應。本無需對你解釋原因,但爲了讓你……去得安心,本宮會將原委對你說明。”
“魏忠賢和客印月二人數次面臨滅頂之災,因有你在,他們才一次次地逃過懲罰。你若去了,便無人能在皇上面前護着他們。爲求自保,他們會怎麼做呢?”張嫣豎起一根手指,“一則,他們會聽任情況發展到對自己不利的地步,不作任何應對。”張嫣伸出第二根中指,“二則,他們讓皇上完全聽自己話,可是如今咱們的皇上並沒有從前那麼好糊弄。那他們或許會考慮換一位皇帝,一位年幼無知,充當傀儡的皇帝。一國不容二帝,那原來的皇帝只有一個下場了——你知道他們做得出來。你更知道他們會怎麼選擇。”
高永壽明顯陷入了六神無主中,張嫣不給他思考的機會,繼續道:“若是真的,不幸有那麼一天到來,你願意看他們借立幼帝破壞大明江山,還是願意看皇上的親弟弟繼承哥哥的位置,管理好國家?”
張嫣從衣襟中掏出一張紙,道:“你答應過本宮,只要不涉及客印月,什麼事都可以做,本宮已經將話都寫好了,只需要你印上手印。這件事,不算難吧?。”
高永壽從喉頭擠出一個字:“好。”
張嫣掏出準備好的紅色印泥,幫助高永壽印上指尖。
她握着高永壽冰涼的手指,心中滋味難言。若對方仔細想一想,很快就能發現自己這一番看似有理的話中滿是漏洞。他向來聰慧,若不是他現下身受重傷,頭腦不夠清楚,恐怕也沒那麼容易糊弄。再加上高永壽不瞭解信王的爲人,否則他會知道這事不可能不涉及到客印月。
高永壽接過紙張,換着方向連按了三下,三個鮮紅的指印組成了一朵花的形狀。
張嫣看他按下後,原本的滿心緊張逐漸被殺意替換。
等會兒自己離開後,他還要與朱由校見面,也就是說他們兩人對話有泄露的危險。如今的張嫣一心想要復仇,冒不起任何險。而最沒有危險的方式,大概就是下殺手。
高永壽氣若游絲,似乎隨時會與落葉一般飄逝,即便他現在立即死去,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會引發旁人懷疑。
枕頭就在一旁,做還是不做?
張嫣在天人交戰之際,高永壽呆呆盯着手印,臉上忽然露出笑意,“這樣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咱們小時候最喜歡這樣玩。”
張嫣怔了一瞬才明白過來,他的“咱們”指的是他和朱由校。
高永壽說完這句話後,忽然不知打哪兒來了精神頭,打開了話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