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61.只願君心似我心
張嫣博古通今,但從沒有哪卷書能夠站在女子的角度告訴她遇上這種情況該如何自處。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權術陰謀,而是男女之歡。
那晚之前,從書卷野史中,從各處聽得的隻言片語中,她大概推測出來,房事似乎是一件能夠讓男女雙方都愉悅無比的事,她雖然恐懼,但是也不免隱隱好奇。但到了那晚上,朱由校用布蒙着眼睛,把身下嬌嫩的張嫣當作是冰涼物件般粗暴對待,他帶給她體驗的只有疼痛與羞恥。
事後張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自己作爲皇后,這就是自己的責任,以求減輕心中負擔,但是無濟於事。自那晚之後,她甚至開始打從心底畏懼朱由校,無事絕不靠近乾清宮。
一旦回想起那夜,張嫣便不自主的煩躁。她丟下書本,在窗前閒閒坐下,撐着下巴望向外頭,由夜風吹拂面龐,挑起髮絲。
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準時響起來,張嫣心中默默算着,今夜已是連續第三日了。看來朱由校這次爲堵住悠悠之口,打算將高位分的妃嬪都臨幸一遍。
家族的人或許不會樂意看見這局面,若是不幸讓其它妃嬪先有了孕,張嫣就不能如他們所願生下長子。歷史上廢嫡子立長子之事發生過不止一回,家族爲了確保張嫣的地位,防止別有心思之人有機可乘,未必會容忍其他妃嬪的孩子順利生下來。
張嫣明白道理,卻懷着私心,暗自希望朱由校不要常來纔好,當然,這個想法千萬不能給邱貴知道——現在他的任務是替家族監視張嫣的一舉一動,還有給張嫣傳達長老們的命令。
張嫣輕輕嘆了一口氣,語竹聽見,還以爲張嫣是因爲聽見皇上召幸其他妃嬪而自傷,便婉言勸慰了幾句。
張嫣對她淺淺一笑,不置一詞,語竹確是真心爲主,只可惜她什麼都不明白。
又過了許久,張嫣忽然說道:“語竹,從今日起,你在外間睡罷。”
曼陀羅花有毒性,對人使用過多次會留下病根,語竹已經中了太多次毒,不能再亂用了。雖然這樣若是夜半出去會增加被她發現的風險,但考慮到語竹的身體情況,張嫣還是決定讓她呆在外面。
“可是,娘娘......”語竹不解。
“若半夜有需要,本宮自會大聲叫你。”張嫣似不想再說這事,語氣不容置喙,語竹也只好乖順應下,收拾好被褥,退出了暖閣外。
只剩張嫣一人,她不覺得孤單,反而感到自在。進宮後,難得有這樣獨處的時間,不用再掩飾眉梢眼角的情緒,身子也可以鬆懈下來。
張嫣閉上眼盡情地沐浴月光,猶覺不足,心中忽地一動,站起身來,探身出窗外。視野一下子開闊數倍,張嫣立即督見一旁矮牆上的不同尋常,似乎多出了什麼東西,定眼一看,發現那竟是一個盤腿而坐黑衣人!
紫禁城一向警備森嚴,夜晚安靜平和,何況這是在坤寧宮內,張嫣毫無防備之下,乍然看見那人,心臟都快被驚得停住,她的第一反應是“客印月派了人來殺自己”,大驚之下,忘記該先把身子縮回去,急着要張口叫人。
那人猛地從牆上躥下,朝這邊奔來,他的身法快得難以想象。飛速便到了窗前,準確地用手捂住張嫣的嘴,截住她即將喊出來的聲音。
張嫣什麼都沒看清,本能地想往後躲,但那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隻手又扳住了她的肩膀,那麼大的力氣,她根本動不了。
對方一邊示意她安靜,一邊緩緩鬆開手。
剛纔的一切就在眨眼間發生,直到此刻,張嫣纔看清眼前的人。
燕由看着她,臉上仍是那副落拓不羈的笑容。
張嫣鬆了一口氣,隨即笑意滿盈。她這幾日裡一直苦惱着該怎麼做才能找到燕由,還沒想出個萬全的法子來,沒想到他居然直接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實乃意外之喜。
張嫣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處看了看,想不起來有什麼適合說話的地方。這時燕由在她面前擺擺手,對她指了指天上。張嫣盯着他的手腕,愣了愣,隨即綻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點點頭。
張嫣吹熄燭火,跳出窗外,攬住燕由的脖子,燕由輕鬆將張嫣打橫抱起,在牀邊矮牆借力往上跳去。
張嫣縮在燕由胸膛前,靠的很近,可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眼前是他修長的脖頸,突出的喉結,還有銳利的下巴弧線。張嫣還沒好好看清楚,燕由就已停了下來,將張嫣放下。
兩人來到了坤寧宮的房頂上,張嫣覺得腳下所踩的琉璃瓦貌似十分易碎,換了平日,她必定會提心吊膽,忐忑不安,但此刻因爲燕由陪在身邊,自然而然添了幾分勇氣。
兩人在傾斜的房頂上並肩坐下。坤寧宮比堆繡山要高,視野極佳,張嫣在房頂上眺望,將紫禁城全貌盡收眼底。燕由自在地躺下去,一隻手背在頭後,仰望天上星辰。兩人之間有一種寧靜又安和的氛圍,他們在這股氛圍中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良久,張嫣喚道:“燕哥哥。”她頓了頓,“給我一點時間,聽我說些話。”
燕由姿勢不變,淡淡“嗯”了一聲。
張嫣語氣故作輕快,“時間過得好快呀!我們在去年的夏季重逢,現在又過了一年。”敘述慢慢淡了下去,“宮中生活苦悶又無趣,對我來說,一年的時間是無數個漫漫長夜,每一晚,我都忍不住地回想起重逢那一夜的事。剛開始,我真的又悲痛又憤怒,心中反覆怨怪你的改變,但隨着時間推移,我逐漸冷靜下來,並越想越奇怪,總覺得你那晚上的態度似乎太過刻意了,但我若假定你是刻意的,又想不明白到底爲了什麼。”
張嫣不敢回頭看燕由,這樣她纔有勇氣把話說完,“直到,這次與皇上…與皇上同房後,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你,無端覺得很生氣,卻又不知是在對誰生氣。就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我一直疑惑的問題頓時解開了。我不禁猜想,燕哥哥或許也是同我一樣的想法……”張嫣話中帶着試探之意,燕由卻默然沒有迴應。
張嫣停頓了許久,身後的燕由仍不出聲,她也不敢轉動脖子回頭看他,只能鼓起勇氣繼續道:“你那夜什麼都沒問就將我揹回宮,我更不相信你對我真是無情。但是由於……太過在乎你,我害怕自己當局者迷,一直不能確認自己的想法,頂多只敢說有一半的把握……”
“但是——”張嫣拋出一個轉折,“我剛剛看見了一樣東西……”
燕由任張嫣抓起他的左手,他的衣袖滑下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纏着一根陳舊的綢帶,因爲時間長了,上面點點斑駁,又有許多磨損,幾乎已看不出原樣。
方纔張嫣一眼便認了出來,因爲,這本來就是她的東西。
這根綢帶實際上是小女孩用的髮帶,那時燕由練武受傷了不肯包紮,是張嫣從頭髮上解下來硬丟給他的,那時燕由毫不領情,隨意往衣服裡面一揣,還氣得張嫣鼓着腮幫子跳腳。
張嫣低垂眼簾,細長的手指緩緩拂過髮帶,還有燕由的手腕,緩聲道:“六年了,你都還留着它,你讓我怎麼相信你變了?”
張嫣吐出最後一句話後,回頭看着他,莞爾而笑。
燕由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星辰映在燕由漆黑的瞳仁中,他帶着漫天星辰看向張嫣。
張嫣的笑意反而僵在了嘴角,她的心提了起來。人心十分複雜,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猜對。
她說完這番話後,表面淡然自若,實際心中害怕得不得了。她怕燕由會抽回手,她怕燕由會否認,她怕這一切全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正忐忑間,燕由坐了起來,與張嫣面對面,僅隔一尺左右的距離,兩人彼此呼吸可聞。
燕由說:“你的話沒有錯,但不全對。”
張嫣緊緊盯着他,她以爲他會又一次說出傷人的話來。
但是燕由反握住了她的手,張嫣愣愣地看着他將她的手溫柔地拉起到嘴邊,於手指間印上輕柔一吻,心中一震。
他低聲說,“對不起。”
張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又說,“嫣兒,可以原諒我嗎?”
張嫣這才確信他所說之話,呆了片刻,淚水一瞬間就涌了上來。張嫣從不是愛哭的女孩,但不知爲何燕由總能夠引出她的淚。她不願表現出一幅哭哭啼啼的模樣,遂佯作生氣地“哼”了一聲,“我纔不原諒燕哥哥,你可知道我有多辛苦嗎?”隨即掌不住笑了,眼中積蓄的淚卻不小心流了下來。
燕由替她擦去眼淚,“我明白你的辛苦。”他凝視着張嫣的淚眼,手上加了幾分力氣,認真道,“此心同彼心。”
聽着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張嫣忽地覺得此前的數百個夜晚的痛苦輾轉再也無足掛齒。張嫣心中歡愉,眼淚卻無法控制地越流越多,整個臉龐都溼了,最後再忍不了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燕由將張嫣攬進懷中,胸前的衣衫很快被打溼。他似乎知道她在哭什麼,又似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