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詔獄。
詔獄設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燭火搖曳,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正在審問涼國公藍玉,這位繼魏國公徐達之後最負盛名的大明將軍最終身陷詔獄,淪爲囚徒。
毛驤從堆積如山的卷宗裡隨意挑出一本讀着:“洪武二十四年,你北征班師回朝,途徑邊塞喜峰口,你要求帶兵入關,不等守衛喜峰口的將士勘驗腰牌兵符,便迫不及待的命人撞開城門,長驅直入,入關後還鞭打守軍。人證物證俱全,你可認罪?”
雖淪爲階下囚,藍玉依然端坐,不減風采,“當時後方有北元追兵,隨時都有可能追過來,然而喜峰口的守軍故意磨磨蹭蹭,拖着不讓我軍入關,被逼無奈之下,我才命人強行闖進城門。”
毛驤說道:“你承認強闖城門了。身爲大將,你應該知道這種行爲嚴重者視同謀反。”
藍玉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時情況緊急,我不得已而爲之。你們要追責,應該去把當時喜峰口的守軍抓進詔獄,他們延誤軍情的行爲差點葬送了大明軍隊,視同買國。”
毛驤又拿出一本卷宗,“洪武二十一年,捕魚兒海大捷,戰俘裡有北元的嬪妃,你藉口酒醉,姦污妃子,妃子自殺,北元降軍羣情激奮,差點譁變。”
藍玉說道:“慶功會上我確實喝醉了,但身爲主帥,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蠢事。那個妃子濃妝豔抹,自稱是當地名妓,我才和她**一度,可事後她洗淨鉛華,扯爛了衣服,鋪頭散發哭叫着跑出去,撞在我侍衛的刀劍上自殺。分明是有人設了美人計陷害我。”
毛驤指着口供說道:“鐵證如山,不要抵賴了。”
藍玉說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說這件事。今年春天,燕王殿下、宋國公馮勝,開國公常升一起攻打東北納哈出,招降其十萬元軍,慶功宴上,常升身邊的趙指揮使故意譯錯了納哈出的蒙古話,挑撥常升攻擊納哈出,也是差一點釀成北元降軍譁變,功虧一簣。毛驤,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查案無數,不覺得這兩件事有異曲同工之處嗎?”
毛驤面無表情,“是我審問你,不是你審問我。”
藍玉一頓,驀地笑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要的不是真相,你只是想要我認罪罷了。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呢。”
毛驤再抽出一份卷宗,“這次你和燕王並肩戰納哈出,你回來後曾經對皇太孫說,燕王收買人心,燕地無論軍隊還是百姓,都只知道有燕王,而不知有皇上。還說燕王野心勃勃,不會長久偏居一偶,要皇太孫提防燕王。挑撥叔侄感情,此乃離間皇家骨肉的重罪。”
藍玉收了笑容,冷冷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扯上燕王殿下。我回來京城,皇太孫的確上門拜訪過我,找我問過燕地的風土人情、東北邊關和李成桂滅高麗國王族等事,我都一一如實作答。燕王賢德,的確在藩地頗有威名,深得百姓愛戴,但絕沒有說什麼燕王的野心。”
毛驤說道:“這是皇太孫身邊的長使親筆所記。”
藍玉冷笑:“文筆爲刀,亦可殺人。”
毛驤抽出了最厚的一本卷宗,“皇上去江南巡查籍田,東宮皇太孫在京城監國的時機,你召集親信發動兵變,意圖謀反,扶嫡皇孫朱允熥繼位。你可認罪?”
哈哈!藍玉像是聽了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話似的,笑的前仰後合,詔獄裡飄蕩着藍玉的笑聲,許久才停下來。
藍玉笑道:“承蒙皇恩,我女兒藍氏嫁給了十一皇子蜀王朱椿爲王妃。即使我藍玉真要謀反,於情
於理,應該是擁立女婿蜀王朱椿爲皇帝纔是,怎麼可能去擁護外甥的外甥朱允熥爲皇帝呢?”
藍玉是常遇春的小舅子、是鄭國公常茂和開國公常升的親舅舅。而嫡皇孫朱允熥的外祖父是常遇春。所以從血脈上,蜀王朱椿肯定比嫡皇孫朱允熥更親!
毛驤說道:“不要用問題來回答我的問題。”
藍玉笑道:“毛驤,你是皇上的義子,也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你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無話可說,也不想辯駁什麼了。既然皇上要我死,身爲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拿筆來,我簽字畫押便是。”
藍玉如此慷慨赴死,毛驤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公事公辦,其實心中暗歎,替藍玉惋惜,正如藍玉所言,毛驤執掌錦衣衛二十多年,查案無數,怎麼可能瞧不出這裡頭的蹊蹺?可是皇上執意如此,他只能執行皇上的意思。
毛驤敬佩他是條漢子,提醒說道:“一旦畫押,就不能翻供了,謀反是抄家滅族的十惡不赦之罪,皇上所賜的免死金牌也不管用。”
藍玉提筆,在卷宗末尾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藍玉一生以姐夫常遇春爲榜樣,保家衛國,效忠大明、效忠皇上,雖死無憾。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歷史長河上,誰都不能一手遮天,時間會洗刷我的冤屈。”
簽字畫押後,毛驤將藍玉押回囚室,狹窄的過道兩邊,一排排鋼鐵鑄就的牢籠裡,幾乎齊聚了大明所有成名的武將!
開國公常升、鶴慶侯張翼、普定侯陳桓、景川侯曹震、舳艫侯朱壽、永平侯謝成、宜寧侯曹泰、會寧侯張溫、懷遠侯曹興、西涼侯濮興、支平侯韓勳、全寧侯孫恪、瀋陽侯察罕。徽先伯桑敬、東莞伯何榮……
一個國公十三個侯爵兩個伯爵!
見藍玉歸來,武將們紛紛靠近了鐵柵欄,右腿前驅,左腿單膝跪下,行了一個軍禮。
縱使同爲階下囚,他們依然給予藍玉最大的尊敬。
藍玉放緩了步伐,慢慢的走在過道上,凝視着每一個同袍戰友,一直走到最末端的囚室前站定,毛驤打開牢門,上鎖,轉身離開的瞬間,藍玉從鐵柵欄裡伸手抓住了毛驤的手腕:
“我死則死矣,誰叫我被劃入了嫡皇孫朱允熥的支持者呢。可是他們……他們是守護大明江山的基石、你們將基石粉碎,上面的亭臺樓閣再美好也無濟於事,遲早會垮塌下來。如果到了那一天,大明江山將何以爲繼?毛驤,念在你我多年的交情,請你將此言轉告給皇上,望皇上三思。”
毛驤深深的看了藍玉一眼,關門上鎖離開,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從詔獄裡出來,秋天和煦的陽光晃得人眼花繚亂。毛驤閉上眼睛,光線穿過眼皮,是一片血色,待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是明黃色的秋陽。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皇權又是建立在無數將領的熱血之下,代表皇權的明黃色,背面其實是鮮血的紅。
毛驤命人叫來了已經升爲千戶的明月和紀綱,從案頭堆成小山的藍玉謀反捲宗裡抽出藍玉說燕地只知有燕王,而不知有皇上的一本,“我派你們兩個在燕地和高麗國十年,應該對那裡瞭如指掌,你們兩個說說,藍玉的話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紀綱和明月對視一眼。紀綱嬉皮笑臉的說道:“大人,既然您要問我們話,應該把我們分開,單獨問詢纔是。你不擔心我們會串供麼?”
毛驤往後一仰,疲倦的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每日每夜的審問那些武將,我很累了,懶得多問,你們自己說吧。”
明月說道:“屬下們在燕地收集情報多年,燕王悉心治理藩地,確實頗得民心……”
……洪武十八年,朱棣調撥燕王府的府兵和燕地的駐軍,輪流協助地方府衙興修白溝河和灤河的水利,朱棣甚至親自脫靴跳進淤泥裡清理泥沙,絲毫不懼髒污,並和當地水工一起研究河道的走向,丈量土地,兩年時間就拓寬疏通了白溝河和灤河的河道,有了河水的灌溉,荒地變成了千里良田,緩解了燕地的糧食危機。
徐妙儀生產三日後被趕出京城,跟隨朱棣就藩,一路舟車勞頓,朱棣曾經和妻子許願,要貫通京杭大運河,大船可以直接從京城到北平,但朱棣就藩後屢屢上書興修水利,卻被東宮懷疑是收買民心,所以一直藉口國庫不支反對朱棣貫通京杭大運河的奏摺。
奏摺屢次被駁回,朱棣只得退而求其次,請求修建燕地白溝河和灤河的水利。或許洪武帝是出於補償心理,終於答應了朱棣的請求。
燕王操練軍隊,凡有踐踏田地,損毀莊稼的,皆以數倍金銀補償。甚至帶兵屯田,開墾供應軍糧的田地時,也將良田讓給了燕地百姓,另尋低窪貧瘠之地屯墾,從來不與民爭利。
其實普通百姓最大的夢想就是吃飽飯,穿暖衣,誰能讓他們吃飽飯,他們的心就向着誰。在他們眼裡,這一切是燕王的功勞。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想起了徐後傳開場時朱元璋寫給常遇春的祭文,有一句“將軍在時,朕實所倚,將軍既往,將誰與謀?”
現在想來,真是諷刺。
好意思問這句話,忠實你,支持你的將軍們都被你殺掉了啊,常遇春的親外孫朱允熥的儲位也被你奪走,給了偏愛的庶孫朱允炆,還謀個屁。
今晚第二更在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