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的裡八刺匆匆離開後,明月四顧無人,她自作主張的關閉了房間所有的窗戶,還自顧自的說道:“公子覺得冷啊,奴婢這就關窗。”
徐妙儀覺得奇怪,她並沒有說自己冷啊。
明月關好窗戶,立刻過去低聲說道:“恩人,你到底得了什麼病?這幫人是不是想對你不利?”
徐妙儀:“你——誰是你恩人?”
明月:“恩人忘記了?元宵節金陵城牆上,你從一羣流氓手裡救了我呀。”
看着明月的俏臉,徐妙儀很茫然,那晚城牆上她救了很多人,除了自己的妹妹們和帝后,早就不記得其他面孔了。
明月說道:“我是恩怨分明的人,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我願意盡一切所能,幫助恩人脫困。”
徐妙儀連造算計陷阱,現在連行動都不方便了,防備心甚重,執意留下明月,原本也是想摸摸這個名妓的底細,將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如今這個受人控制的局面,多一個人,意味着多一個變數和希望。
可明月張口就表露心跡,反而讓徐妙儀疑心更重了:會不會是承恩伯算計她,利用明月套話,安插奸細呢?
她求明月留下,買的裡八刺答應的也太爽快了,誠然,徐妙儀故意露出柔弱的一面接近小八,有美人計的意思,可是小八這樣狡詐的人物,會輕易上當嗎?
明月見徐妙儀猶豫,急忙說道:“恩人前兩月都好好的,怎麼突然連路都走不穩?我在青樓的時候見多了下三濫的招數,恩人四肢無力,是不是被下了什麼藥?”
明月越是主動,徐妙儀就越覺得有疑,“前兩個月?你在那裡見過我?”
“那是夏天的下雨天,在翠煙樓,是孫爺包了場子,安排兩位貴重的客人在庭院詳談,我在繡樓上
遠遠看見恩人的模樣。其實我和恩人不僅有過兩面之緣——”
明月摘下腰間的荷包,從裡頭取出一個香味即將散盡的香包,解釋道:“那天元宵節城牆□□,恩人救了我,並沒留下姓名。後來逃出城牆,半夜恰好遇到拐騙女童的人販子,見一個女童腰間有相似的香包,我就偷偷留下來,還給畫舫孫爺報信,救了女童。恩人應該和那個女童是親戚吧,青樓乃污穢之地,傳出去有辱名聲,所以我沒和任何人說起此事。”
前一樁事是翠煙樓涼亭和狐蹤見面;這後面就是求道衍禪師出手,幫忙尋找失蹤的妹妹徐妙錦,孫爺是明教的人,當時隱隱提過有個青樓女子幫忙,原來就是明月!
承恩伯和買的裡八刺都不可能知道我和明教的關係,所以不可能授意明月如此解釋,明月應該是可信的。
徐妙儀打量着香包,這是宋秀兒店裡的樣式,四姐妹一人一個,連裡頭的香料配比都是一樣的,難怪會如此眼熟,只是……徐妙儀問道:“你爲何留到如今,還裝進荷包裡隨身帶着?”
明月侷促的搓了搓手,“我……我是卑賤之人。那天晚上我被那些流氓圍攻侮辱,大呼救命,不少路人都看見了,但流氓對人說我是青樓女子,是人盡可夫的□□,沒有一個路人願意出手相救,只有你……恩人,只有你停下來了,幫忙趕跑了歹人。”
“從小老鴇就說,是父母不要我了,把我送給她,有碗飯吃就成;在青樓混跡數年,周圍全是虛情假意,無人真正在乎我的榮辱;出遊遇險,只因被扣上□□的帽子,連路人都不屑救我,唯有恩人你……不計較我的卑賤,把我當一個有尊嚴的人看,阻止了歹人的暴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這個香包是念想,一個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曾經有一個人救過我,尊重過我。青樓女子何其多?不是每個人有這樣的幸運。”
明月說得如此動情,徐妙儀已經有九成相信了,坦言道:“我確實被他們下了藥,挾持前行。”
明月驚道:“他們……堂堂承恩伯居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他們爲何要這麼做?我怎麼才能幫到恩人?”
徐妙儀想了想,說道:“此事頗爲複雜,你知道的越多越危險,何況他們兵強馬壯,那怕我恢復了體力,也無法逃脫。爲今之計,是想法子搬救兵,讓他們知道我的下落,將來裡應外合,才能揭開承恩伯的計謀。”
“我今日才顧大員外送給承恩伯,他們防着恩人,未必會防着我。”明月說道:“或許我能找機會幫恩人把消息傳出去。”
這倒是一條路子。徐妙儀身體行動不便,腦子依然很靈活,暗想明月是個風塵女子,無法順利接近父親徐達或者燕王朱棣,除非……
徐妙儀說道:“我需要你把消息傳到金陵朱雀街天香閣胭脂鋪老闆宋秀兒那裡,她熟悉我的字體,一看就懂了。”
錦衣衛成立,親兵都尉府撤銷,宋秀兒和毛驤因徐妙儀有了分歧,兩人關係僵持,宋秀兒是向着自己的,一旦得到明月的消息,肯定先去告訴徐家和周王燕王。
明月說道:“天香閣?我知道這個地方,我時常去那裡買胭脂水粉,老闆漂亮可愛,一笑兩個酒窩。”
“就是她了。”徐妙儀點點頭:“承恩伯看似是個賣妹求榮的粗人,其實心思細膩,即使僥倖放你離開,走之前肯定搜身,不準帶走任何可疑之物。而單憑你幾句言語,沒有信物,宋秀兒又很難相信你的話,這樣……”
徐妙儀指着案几上擺放的果盤說道:“你切開一個青檸,擠出汁水,用手絹濾去雜質。”
明月照做,從青色檸檬裡擠出了半盞透明汁水。
徐妙儀一擡手:“取筆來。”
明月選了一支羊毫奉上。
徐妙儀一掃明月的衣着,她穿着香妃色紗衣,裡面貼身穿的白色主腰隱約可見。
徐妙儀:“脫衣服。”
“啊?”明月以爲自己聽錯了,怎麼恩人也……
撕拉!
徐妙儀抓住了明月的衣襟,往下一扯,銀紅紗衣飄然落地,明月只穿着白綾布縫製的主腰,露出精緻的鎖骨和大半個雪一樣的胸脯,雙峰中間一豎排黃金嵌寶蝶戀花鈕釦。
明月身形僵直,雙頰緋紅,“恩人……你身體不適,此時不便——”
“過來,蹲下。”徐妙儀將蘸滿檸檬汁的毛筆緩緩提起來:“走近一點,我現在形同殘廢,連舉筆都費勁。我以前教過宋秀兒,檸檬汁寫在白綾上,乾透就沒有印記了,要看時用炭火慢慢燻烤,字跡方能出現。”
原來自己想歪了!也是,恩人這種正人君子,怎麼可能……
明月趕緊聽命行事,半跪在徐妙儀膝下,如白天鵝般滑膩的美背,一對肩胛骨微微顫抖,好像有一雙翅膀破背而出。
檸檬汁“墨水”的筆尖在白綾主腰上緩緩移動,明月覺得一股清涼在脊背上攀爬,破開塵世的種種污濁,一直延伸到她千瘡百孔的心裡。
“好了,起來吧。”
寫了兩行字,徐妙儀像是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筷子一般重量的毛筆順着虎口落下去。
明月眼疾手快,在毛筆落地的片刻接住了,“恩人寫的是什麼?”
徐妙儀想起剛纔的情景,居然還有心情玩笑,“岳母刺字嘛,當然是精忠報國了。”
看着連握筆都困難的恩人強顏歡笑,明月覺得十分心疼,“恩人可知是何藥所致,我偷偷去找大夫尋解藥。”
“莫要輕舉妄動,他們有眼線盯着,別露餡了,能把消息傳出去就已經是萬幸。”徐妙儀看着案几上無名紫色小花,“我懂得藥理,已經悄悄收集了一些藥材,解藥我自己來配。你的任務是把消息傳出去。若承恩伯不肯放人,你就在每個路過的驛站刻下這個圖案。”
徐妙儀用手指沾了沾水,在桌面上畫下一個圖案,“你照着畫一遍。”
明月通曉琴棋書畫,幾次就學會了,“恩人,這是一隻鳥兒嗎?”
徐妙儀嗯了一聲,“對,是寒鴉,一種很不吉祥的鳥兒。運氣好的話,我的盟友會發現這個標記來尋人。”
寒鴉是她以前在明教的代號,她和明教是盟友關係,這一次神秘始終,如果道衍禪師和狐蹤長老派出明教的人暗中尋她,沿路的驛站是必然的搜查之地,倘若有心,肯定能發現明月刻的印記。
如此一來,父親,朱棣,還有暗處的明教三方都在行動,希望能夠在挾持在北元之前找到她——一旦到了北元都城,她就更難逃脫了,起碼這裡還是大明的地盤。
明月佩服的五體投地,“恩人好厲害啊,朋友遍天下。”
徐妙儀苦笑道:“我的敵人比盟友多,跟着我很危險的,你任務完成後就功成身退吧。”
子夜,揚州驛站。
承恩伯王金剛不忍直視比女人還漂亮的小主人,勸道:“世子,你太縱容徐妙儀了,寵得無法無天,當衆說出什麼賣了世子換銀子,你的尊嚴何在?”
“原來找我就爲了這個。”買的裡八刺無所謂的說道:“在金陵當質子就有尊嚴了?目前平安回國纔是正事,別計較這個細枝末節。”
王金剛一噎,“徐妙儀太狡猾了,微臣總覺得不放心。從今夜開始,將她關在馬車裡閉門不出,橫豎有個什麼明月的金陵女子相伴說話,順便伺候她。就不用世子屈尊,低三下四在一個女俘面前當丫鬟了。”
買的裡八刺臉色一肅,“假鳳虛凰是我用來懷柔徐妙儀的計謀之一,她身世淒涼,智謀了得,對大明並不忠誠,倘若能哄得她死心塌地跟我回北元成親,爲我所用,將來定能派上大用場。此女戒心甚重,我必須使出十成手段,小意溫存,方能俘獲她的芳心。”
在如今的□□面來看,取徐妙儀的好處很明顯,但是……王金剛不放心的瞥了一眼妖豔的世子爺,說道:“要徐妙儀死心塌地在北元其實很簡單,世子娶了她,有了孩子,尤其是有了兒子,她別無選擇,只能待在北元。何況美人計並非對每個人都有效的。感情變幻莫測,難以控制,我勸世子莫要冒險。”
買的裡八剌自信滿滿的昂首說道:“憑本王的魅力,連石頭都能打動,何況是人心。”
王金剛直言說道:“當年我妹妹和世子的想法一樣,可後來還不是和周王假戲真做了,被逼嫁給秦王”
提起秦王朱樉這個可惡的妹夫,向來笑呵呵猶如彌勒佛的王金剛眼裡滿是戾氣,“我對不起妹妹,親自將她推進苦海,秦王這個畜生!居然爲了一個卑賤的側妃動手打他!將來我必定將這對狗男女碎屍萬段!”
買的裡八刺說道:“郡主確實可惜了,等我們反攻大明,必定手刃秦王,救郡主脫離苦海,爲她另覓佳婿。”
王金剛低頭嘆道:“就怕她不忘舊情,還惦記着周王。”
買的裡八刺說道:“沒事,我們草原的人沒那麼多講究,只要周王聽話,願意老老實實當郡馬,我可以成全他們。”
王金剛提醒道:“前車之鑑,還望世子懸崖勒馬,切莫重蹈覆轍啊。”
買的裡八刺有些心虛,辯解道:“不會,不會的,放心吧,我有分寸。”
王金剛尤不放心,“世子,你現在說的話和我妹妹當年一模一樣。每次提醒她,她都堅持說沒有、不會、不可能。可情這個字是最大的變數,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請世子三思。”
在王金剛苦口婆心的勸諫下,買的裡八刺也有所反省,暗想是不是真的對徐妙儀付出的太過,太縱容她了?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嗯,還是先冷冷,觀察她的表現再做考慮。
次日路上,明月在馬車裡伺候徐妙儀,陪她說話解悶,買的裡八刺都沒看徐妙儀一眼。到了中午時,明月從一陣飲泣轉爲哭嚎。
“怎麼了?”買的裡八刺打開車門,看見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的明月。
徐妙儀癱軟在鋪着白虎皮的座椅上說道:“她和我說起了身世,各種悲慘,我不忍見紅顏薄命,明珠暗投,打算幫她贖身,放她自由。”
明月跪在馬車上,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公子,多謝恩人!”
徐妙儀虛弱的看着買的裡八刺,猶如受傷的貓兒,“我想成全她。”
買的裡八刺幾乎要鬆口了,這時從承恩伯馬車裡傳來一陣乾咳,猶如寒潮來襲,將小八剛剛鬆軟的心立刻凍硬了。
買的裡八刺冷冷道:“不行,你既然選了她,就要跟到底。”
徐妙儀眼裡的失望猶如一柄利劍般刺向他,似乎逼着他改口,買的裡八刺逃也似的猛然關上車門,隔斷了目光。
馬車裡再次陷入昏暗,只剩下一扇小窗透出微光。
明月低聲說道:“怎麼辦?他們不肯放我走。”
“小八今天好像有些不對勁……”徐妙儀沉吟片刻,說道:“無妨,我們再找機會。”
“是的,誰也不知那朵雲彩會下雨。”明月點點頭,“我已經在驛站好幾個地方都劃下了恩人交代的鳥形標記,有心人肯定會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