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本堂。洪武帝又在訓斥朱允熥。
這一次朱允熥並沒有覺得難過、難堪,腦子裡全是病重的小姨,無心讀書,也不在乎什麼榮辱得失了。
洪武帝見孫兒冥頑不靈、不知悔改的樣子,愈發失望,拂袖而去。
朱允熥默默收拾着案几上的筆墨,朱允炆進來了。
朱允熥眼睛一亮,“大哥!帶我出宮吧,我想去道觀看小姨。”
朱允炆摸了摸弟弟的頭,長嘆一聲,“我即將大婚,有很多事情要準備。這樣吧,我派心腹護送你去看望小姨。”
朱允熥點點頭,朱允炆叮囑道:“去了道觀後,扶着小姨在花園裡多走走,散散心,別總是悶在屋子裡。我這裡有幾本書坊新出的遊記,送給她解悶,不過別提我,就說是你送的。”
朱允熥納悶了,“可明明是大哥送的啊,爲何還要我說謊騙小姨?”
朱允炆看着弟弟不帶一絲污垢的眼神,說道:“我即將大婚,和小姨畢竟男女有別,倘若傳出去一些閒言碎語,恐怕會打擾她休養身體。”
論名分,常槿是朱允炆的小姨。不過論血緣,兩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朱允熥根本不可能把這兩個他最相信依賴的人,往最不可告人的方向想,還忿忿不平說道:“那些人內心齷蹉,用心歹毒,若有誰敢胡說八道,我定將他們拔了舌頭,千刀萬剮。”
朱允熥出宮了,朱允炆的心也隨着弟弟飛到道觀。他很想見常槿,哪怕遠遠的看上一眼也好,可是常槿不想見他,還以命相逼,說下次重逢之日,就是她命絕之時!
朱允炆永遠不會忘記將常槿從血水裡抱出來時觸目驚心的那一幕,失血過多的常槿輕若鴻毛,她的臉色白的嚇人,身體冷硬如殭屍,幾乎感受不到呼吸。
那時候他很絕望,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她了。
手下控制住了驚呆了的小道姑,連夜請來大夫,隱瞞真相。次日常槿短暫轉醒,一見他的臉就閉上了眼睛,氣若游絲的說道:“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朱允炆說道:“不要再做傻事,死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常槿依然閉着眼睛,“你我相見之日,就是我命絕之時。”
朱允炆只得離開。
新荷初綻的初夏,庶長孫朱允炆大婚,娶了傳聞是馬皇后族人的太僕寺卿馬全之女爲妻。
馬氏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嫁入東宮。聚寶盆大街上,迎親的車駕猶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龍頭”是騎着白馬,穿着大紅皮弁服的新郎官朱允炆。
夾道觀禮的百姓將道路兩邊圍得水泄不通,朱允炆的目光落在人羣中,始終沒有看見他期待的那個女人。
朱允炆自嘲:她怎麼可能會來呢?真是癡心妄想。
已經做道姑打扮的常槿坐在茶樓裡,窗戶半掩,面前的茶水絲毫未動,已經涼透了。
朱允炆騎着駿馬經過茶樓,她並沒有探身去看,只是靜靜的坐在原位,聽着外面的喧囂,教坊司吹奏喜慶的《鳳求凰》樂聲飄到耳邊。
外面的熱鬧和她無關。
朱允熥再去見常槿時,道觀池塘的荷花已經開了大半,蜻蜓飛舞其間,常槿在採蓮船上釣魚,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個翡翠鐲子,以遮掩腕部的疤痕。
朱允熥絮絮叨叨說着話,“……大嫂爲人隨和,很有才華,有時候大哥彈琴,她能以簫和之,猶如天外飛音。”
常槿看着水面的浮標,“哦,那很好啊。”
朱允熥又道:“最近有太醫一天三次給大嫂診脈,呂側妃親自過問大嫂的膳食,大哥這幾天都睡在書房,據傳大嫂有孕了,待滿了三個月就公開這個喜訊。”
一隻蜻蜓落在浮標上,一圈圈淺淺的漣漪盪開了,嚇跑了差點咬鉤的魚。
常槿看着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舊疤痕似乎隱隱作痛,淡淡道:“你大嫂挺有福氣的,進門一月就開枝散葉了。”
朱允熥遞過幾本書,“這是我買來給小姨解悶的。”
常槿瞥了一眼封面,“又是遊記?連同以前的遊記都拿回去吧,寫的大同小異,我最近挺煩看這些的。”
朱允熥問道:“小姨喜歡看什麼?我再去買。”
常槿說道:“不用,我自己上街去買,還四處逛一逛,挺有趣的。”
朱允熥見小姨臉上有些血色了,心情也不錯的樣子,忙又問道:“小姨打算什麼時候回東宮?我來接你。”
常槿看外甥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忍心告知真相,敷衍說道:“等夏天過去,我就去海寧觀潮,看看海上生明月的美景,然後啓程去雲南。你二舅舅來信說雲南並非傳聞中煙瘴之地,那裡四季如春,最適合過冬了,對我的身體也有好處,所以回東宮至少要到明後年吧。”
等到明後年,自然會有新的理由搪塞過關。
再過兩年,朱允熥也要說親了,到時候常槿更不用進東宮。
想到大半年見不到小姨,朱允熥強忍住內心的失望,故作輕鬆的說道:“皇爺爺也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小姨既然想去走走,那就痛痛快快的玩一回吧,記得時常給我寫信。還有二舅舅那裡,我會準備一些禮物,小姨替我捎給他。”
朱允熥如此懂事孝順,常槿更加愧疚了,低聲說道:“好,十天一封家書,你別嫌棄小姨囉嗦就成。小姨不在身邊,你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尤其是在大本堂裡讀書,好好聽宋大學士這些鴻儒講課。我知道皇上對你要求嚴格,時常專門擰你出來考校功課,你不要太在意一朝一夕的得失,總之天道酬勤,皇上能看出你的進步……”
朱允熥一一應下,留在道觀陪小姨吃了晚飯才匆匆回到東宮。
朱允炆在燈下等着弟弟,指着一張古琴說道,“這是宋朝的古琴,我這幾天親自動手修了修,調試琴絃,你試一試。”
朱允熥的琴藝是朱允炆親自開的蒙,他試了幾個音調,其聲音悠遠,難得的一張好琴。
朱允熥大喜,“多謝大哥。”
朱允熥信手彈了一曲《酒狂》,朱允炆負手看着窗外明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道:“今天去見小姨,她身子可好了?”
朱允熥一邊彈琴,一邊說道:“小姨很好,我陪着她釣魚,晚上吃的全魚宴,都是我們親自釣上來的,小姨還在荷花裡蓄了茶葉,做成荷花茶,給我包了兩罐。大哥,你走時記得拿一罐。”
朱允炆掃了一眼桌上的茶葉罐,“既然都是給你的,何必分給我。”
朱允熥說道:“小姨肯定忘了和我說了,從小到大,凡是我有的東西,大哥也有一份,她何時虧待過你?大哥,你最近好像和我們生分了似的,莫非是有了大嫂的緣故?”
朱允炆忙說道:“你多想了,茶葉我拿走,你好好練琴,莫要辜負這麼好的古琴。”
朱允炆逃也似的拿着一罐荷花茶,剛到門口,朱允熥想起了什麼,說道:“大哥不要再買遊記了。”
朱允炆問道:“好,那我買一些新鮮的話本小說。”
朱允熥說道:“都不要買了——小姨要啓程出遊,明年才能回來。”
朱允炆一愣,她不是出遊,是永別了。
朱允炆失魂落魄的回到書房,妻子馬氏迎面走來,朱允炆有些詫異,停下腳步,“你怎麼來了?”
書房重地,不許任何人靠近,連親孃呂側妃都不敢擅入。
馬氏施了一禮,“相公,我送夜宵而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我就在書房等你。”
朱允炆扶起馬氏,“你身子重,夜晚就不要出來了,要宮人們送即可。”
馬氏臉上有些新嫁婦的嬌羞之態,說道:“夜讀的弟弟們那裡都已經派人送過去了,你是我相公嘛,我想親自來一趟。”
馬氏做事,禮儀人情上滴水不漏,天生的賢內助。
朱允炆笑了笑,並不接話。
馬氏捉摸不透這個枕邊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丈夫有心事,這心事多半和□□有關,從診斷喜脈那天開始,朱允炆就在書房睡下。
原本馬氏還以爲丈夫在書房“金屋藏嬌”了,找了理由闖進書房,暗想做一個寬宏大量的賢良妻,幫丈夫納此美人爲妾室,只要別搶在她前面生下兒子,其他什麼都好說。
可是別說美女了,書房乾淨得連一副美人圖都沒有!
沒有金屋藏嬌,馬氏試探着說道:“太醫說胎像穩定,相公可以從書房搬回來住了。”
朱允炆似乎很開心,“太好了,明天一早我們去皇后娘娘那裡告訴這個好消息,這是頭一個重孫,將來四代同堂,帝后一定很高興的。你早點回去休息,我看一會書就回房。”
打發走了馬氏,朱允炆的臉陰沉下來,“誰今晚在書房值夜?”
一個太監哆哆嗦嗦的說道:“是奴婢。郡王妃非要進書房,奴婢實在攔不住啊。”
朱允炆看都沒看太監一眼,淡淡道:“杖斃。”
太監還沒來得及求饒,就被捂嘴拖下去杖斃了。
馬氏回房,也立刻收了笑容,吩咐心腹侍女:“去打聽一下,郡王爺從何處回來的?他手裡拿個茶葉罐是誰送的?連扶我起來時都捨不得交給太監拿着。”
“是。”侍女應下。
不一會朱允炆果然應諾從書房搬回來住了,馬氏對着鏡子,選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掛在臉上迎接枕邊人。
久別勝新婚,一夜恩愛,自不必細說。
次日小夫妻去馬皇后那裡報喜,即將四世同堂,馬皇后果然大悅,賞賜了很多補品藥材。
朱允炆去了御書房陪洪武帝,馬氏回到東宮,侍女低聲說道:“奴婢打聽清楚了,昨晚郡王從廣澤郡王的書房而來,廣澤郡王昨天去看了常家大小姐,拿回兩罐茶葉,分了郡王一罐子。”
廣澤郡王是朱允熥的封號。
馬氏暗自思忖:常家大小姐立志終身不嫁,照顧廣澤郡主長大,深得帝后敬重。出嫁前父親一再叮囑,要好好尊重這位老小姐,只是她剛嫁入東宮,這位老小姐因病去了道觀獨居,沒機會見面,或許我應該親自去拜見一下這位長輩……
馬氏備了厚禮,去道觀看望長輩,誰知道觀人去樓空,常槿已經雲遊四海了。
城隍廟夜市。朱高熾騎在徐增壽的脖子上,八歲的男童猶如一尊鐵塔似的,累得徐增壽滿頭滿臉的汗。
徐增壽說道:“好外甥,你下來自己走好不好?你就是雷峰塔,舅舅就是那苦命的白蛇精,被你壓在下面不得翻身啊!”
騎在舅舅脖子上視野開闊,繁華熱鬧的夜市一覽無餘,朱高熾正值玩性最大的時候,當然不肯下來,他討好似的將吃剩的半根羊肉串塞到徐增壽的嘴裡,“舅舅吃肉,吃飽了就有力氣了。”
徐增壽溺愛大外甥,連命都肯豁出去,一來是因朱高熾和他長得相似,二來是朱高熾嘴巴甜,會哄人。
啃了半根羊肉串,徐增壽就像吃了唐僧肉似的,立刻精神煥發。
朱高熾指着前方像只鳥兒似的在半空跳躍,飛翔的雜耍藝人,“去那邊啦!那羣高麗走繩的藝人已經開演了,就那麼一根繩子,他們走在上面如履平地。”
徐增壽不同意,“高麗人演的太低俗了,不適合小孩子們看。”
小孩子那裡熱鬧往那湊,朱高熾說道:“宋大學士說《詩經》高雅,舅舅怎麼不去聽?”
徐增壽只得扛着外甥擠進了圍觀的人羣。那羣高麗人還是上演着莫名其妙的滑稽戲,大體是將奸臣和寵妃合謀通姦,毒殺國王,立私生子爲新國王,獨攬朝廷,黨同伐異,羅織罪名,大肆冤殺忠臣。
朱高熾看入迷了,徐增壽只顧着擦油汗,在半空繩索上跳躍舞蹈的“寵妃”突然落進了人羣中,正好壓在了徐增壽身邊看客身上。
徐增壽轉身,看見帶着寵妃面具的藝人從看客身上摸出一個錢袋和一張象牙牌。
騎在徐增壽脖子上的朱高熾驚呼:“舅舅,這是你的錢袋和令牌呢。”
徐增壽的令牌是可以通行宮廷的錦衣衛千戶象牙牌,一旦丟失,或者這個令牌落入了歹人手裡,混入皇宮,後果不堪設想!
藝人將東西還給徐增壽,“老早就看見小賊跟着你們了,抱着孩子出來要小心點,這裡有專門拐孩子的人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東宮的事情……比朱橚和王音奴更糾結。
開始主線劇情了,喵喵要解決邊關鄰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