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天資聰穎,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在武學上略遜一籌,但他爲討得皇祖父歡心,日夜刻苦練習騎射,從不懈怠,略有小成,此時勉強駕馭着兩匹在失控邊緣的駿馬。
山路崎嶇,木製的車輪異常顛簸,時不時聽見猛虎的咆哮、錦衣衛的呼喝、還有常槿輕聲安慰哭泣水生的聲音。朱允炆面無驚慌之色,出奇的冷靜淡定。
猛虎雖然被箭矢逼到山林裡,但是中箭後一聲聲的怒吼依然驚得駿馬狂奔,牛首山山下是一座道觀,朱允炆暗想着將馬車趕到道觀裡頭,然後帶着常槿和水生下馬車躲避猛虎的襲擊。
爲了保證安全,山道是一圈圈的蜿蜒而下,行走的路程不算短,雖繞了兩大圈,但也只是下了不到一百步的距離,中箭的猛虎幾個俯衝,居然跳到了馬車前方的岩石上!
朱允炆駕着馬車,看着前面岩石上的腹部中箭的白虎咆哮,身體成弓形,尾巴也高高翹起,準時準備跳到馬車上攻擊自己。
老虎等猛獸都非常聰明,會選擇最柔弱的動物撕咬,可爲何這兩隻老虎放過了柔弱的宮女內侍,總是盯着奔跑的馬車不放?
難道……朱允炆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神裡有難以掩飾的哀傷和失望,在老虎看來,這種眼神表示着獵物害怕和屈服,正是絕佳的攻擊時機。
嗷嗚!老虎爆發一聲怒吼,猛地朝着坐着車轅子上趕車的朱允炆撲來!
在這種情況下,跳車逃生和在車轅子上被咬都是個死字。朱允炆一時心灰意冷,閉上了眼睛,一陣猛獸特有的腥風撲面而來,身後嬰兒的啼哭更響了,緊接而來的是一聲雷霆般的巨響!
雙耳都快震聾了,朱允炆只覺得耳朵嗡嗡響,他睜開眼睛,回頭看去,但見馬車的車門不知何時打開了,常槿半蹲在門口,舉着一支還在冒煙的火槍,水生被牢牢捆在座椅上,耳朵裡塞着棉花團,正揮舞着雙拳、青蛙似的蹬着雙腿哇哇大哭。
而馬車後面是一具頭顱被打爛的白虎,已經當場嚥氣了。
常槿放下□□,大聲對朱允炆說些什麼,朱允炆還在耳鳴,沒有聽見,他一時有些懵:原來將門虎女是這個意思,平日溫柔嫺靜,一旦遭遇危險,她會勇敢的挺身而出,保護家人。
甚至……甚至明知自己是對手的兒子,她依然選擇保護我。而我……
朱允炆被常槿提着衣領扔到車廂裡,“哄哄水生,我來趕車!”
常槿揮着馬鞭,熟練的掌控車駕前行。馬車車門在顛簸中開開合合,常槿纖長柔韌的身姿時隱時現,她體態婀娜,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車轅子上顛下山道,可看着這個柔弱的背影,朱允炆覺得十分安全,將水生抱在懷裡輕聲哄着,水生哭的汗流浹背,像一個火炭似的溫暖着朱允炆已然涼透的心。
錦衣衛圍攻獵殺了另一頭白虎,常槿駕着發瘋的馬車在道觀不遠處停下,一場危機剛剛平息。
牛首山猛獸傷人,爲了子孫安全,朱元璋提前結束秋狩,趕回了皇宮。
入夜,東宮。
呂側妃親手端着藥盞來到長子的宮殿,“我兒,今天受驚了吧,趕緊喝下這碗安神湯,好好睡一覺,我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多謝母親。”朱允炆雙手接過藥盞,一飲而盡,態度依然恭敬,但沒了以前母子間的親熱。
知子莫如母,呂側妃感覺到了長子的疏離,她使了個眼色,屏退衆人,伸手摸了摸朱允炆的頭髮,“我兒,你是怎麼了?”
朱允炆不動聲色側身避過了母親的觸碰,“無事,我沒有受傷,一點驚嚇而已,母親放心吧。”
呂側妃:“當真無事?”
“嗯。”朱允炆點點頭,並不看母親。
長子向來聰明懂事,人也老成,小小年紀就知道孝順父母,愛護弟弟妹妹,也體恤自己當側室的各種不容易,從未和自己鬧過彆扭,今日是怎麼了?
朱允炆是洪武帝最疼愛的孫子,也是長孫,將來自己一輩子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呂側妃不容許兒子莫名其妙的和自己離心。
“我的兒,到底怎麼了?和娘說一說,娘說不定能幫你出個主意。”
朱允炆看了母親一眼,囁喏片刻,問道:“那兩隻老虎怎麼跑出來了?看守虎籠的馴獸人呢?牛首山其他的獸籠有沒有猛獸跑出來?”
呂側妃努力的觀察着兒子的表情,想要讀懂些什麼,說道:“哦,只跑出了兩隻白虎,聽錦衣衛指揮使毛驤說,是馴獸人餵食老虎後沒有關好籠門,老虎乘機逃出去了,馴獸人畏罪上吊自盡。”
“都死了啊。”朱允炆擡頭和母親對視,“馴獸人的家人呢?”
呂側妃抽了抽嘴角,說道:“你皇祖父聞言大怒,滅了馴獸人三族。不僅如此,當時見老虎後聞風而逃、不知護駕的內侍宮女們也斬首了。錦衣衛護駕有功,兩個被猛虎咬死的賞了百金,追封世襲千戶,其餘參與護駕的皆官升一等。”
如此手段,朱允炆並不意外,淡淡說了句,“可惜了。”
呂側妃問道:“可惜什麼?”
朱允炆走到書桌前,在硯臺裡點了幾滴水,開始磨墨,並不看着母親,“我是說馴獸人死的可惜。”
呂側妃越發覺得兒子不對勁,她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你別是唬的發燒,糊塗了吧?此事起因是馴獸人看管不利,纔有後來的險境,這種瀆職的人若活着,按照你皇祖父的脾氣,恐怕難逃凌遲之刑,懸樑自盡算是得到善終呢,那裡可惜了?”
“娘,我好的很,不發燒。”朱允炆輕輕撥開呂側妃的手,繼續埋頭研磨,“娘說馴獸人投食之後忘記關門。論理,畜生這種東西一旦吃飽了,只有沒遇到外界的威脅,它們一般不會主動傷人,虎入山林,應該往山上人跡罕至的地方逃竄,怎麼會跑到山下行獵之處呢?”
呂側妃解釋說道:“哦,當時你皇祖父命人吹響了狩獵的號角,獵犬聲、馬蹄聲還有人聲鼎沸,估計老虎受了驚嚇,慌不擇路的吧。”
朱允炆沒有接話,書房陷入了尷尬的靜默,只有沙沙的磨墨聲。
呂側妃有些心虛,說道:“畜生這種東西做起亂來,人們是無法估計的。我的兒,你莫要操心這些瑣事,早點睡吧。”
朱允炆在書案上鋪上一張宣紙,用皇祖父賜的一塊青玉石鎮紙壓住了邊角,開始揮毫作畫。
從未見兒子如此冷漠,呂側妃說道:“我的兒,你以前有心事的時候,都會和爲娘說一說的。娘身處深宮,又是側室,心裡有什麼委屈,也只有你懂得開解爲娘,我們母子同心,互爲支撐,纔有勉強博得今日的局面。有心事就說出來,莫要留着過夜,時間長了,小心事成了大隔閡,這宮裡十面埋伏,危機四伏,若咱們母子生分了,彼此還有什麼活路呢。”
朱允炆筆觸驀地一頓,“無妨的,娘不是還有兩個兒子嗎?”
“放肆!”呂側妃大怒,而後眼珠兒一轉,壓抑住怒氣,低聲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話?你是要爲娘挖心剖肝,以證清白嗎?”
“我說什麼了?”短暫的停頓之後,朱允炆繼續作畫,他博覽羣書,書畫技藝也十分了得,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一頭老虎的輪廓。
朱允炆畫了一筆老虎的尾巴,說道:“娘,正是因爲我和您之間沒有秘密,太瞭解彼此,所以有些話不說穿就罷了,彼此心裡明白就成。”
呂側妃臉都氣白了,“你……你爲何口出如此誅心之語?娘一心爲了你的前途作想,不惜在太子妃那個蠢婦面前做低伏小,自輕自賤。大冬天的跪在冰雪裡祈福受凍,更不提娘生你時遭受的痛苦……我的兒啊,你是不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誤會了娘?”
朱允炆握着畫筆的手有些顫抖,“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您當年決定嫁到東宮之前,難道不知道太子已經娶了太子妃,您進宮就必須屈居側室嗎?難道您懷孕時,就不知道生產是痛苦的嗎?難道生在帝王家,做您的長子是我能決定的嗎?”
朱允炆放下畫筆,猛地直視着母親,“您所有的選擇都是出自自己的內心,何必拿我當幌子?”
“孽障!”呂側妃伸手扇了兒子一耳光,“你今日到底中了什麼邪,敢對母親如此無禮!”
朱允炆本能的捂臉,而後很快放開了,冷笑道:“終於連最後的掩飾不屑了呢,母親。”
母親二字吐字極重,和平日的溫情脈脈截然不同,呂側妃覺得心寒,更心虛,她難以置信的連連搖頭,“不,不是這樣的,是誰?是不是常槿這個小賤人對你說了些什麼?你千萬不要相信她,她看似恬淡,與世無爭,其實心懷鬼胎,藉着照顧水生,厚着臉皮留在東宮,一心想勾引你父親,籌劃着登上太子妃之位,將來扶着水生封世子,以鞏固常家的地位。”
“不許你這樣說她!”朱允炆大怒,“你心思狠毒,別以爲天下人都和你一樣爲了利益不折手段!”
“我不擇手段?”呂側妃氣極反笑,“對,我是不擇手段,可難道我是爲了自己?還不是爲了你將來的前途!”
“不!你是爲了自己!虎毒尚不食子,你連老虎都不如!”朱允炆從懷中掏出一件水生吐過奶的嬰兒衣裳,“這是我從水生身上脫下來的,上面有貓薄荷的殘汁!吃過這種東西的貓和老虎都會異常興奮,這種畜生最喜歡這個味道。所以老虎尋味而來,恰好在草坪地毯處出現,所以它們會放過孱弱的宮女內侍,直奔馬車而去,因爲它們的目標就是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