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嬰兒的衣服,呂側妃就像見了鬼似的,連連後退,尖叫道:“扔掉!不,燒掉!你爲什麼還留着?”
猜測變成了殘酷的現實。
朱允炆靜默片刻,將帶着奶液和貓薄荷汁水的衣裳扔給了呂側妃,“母親動的手,您自己善後。”
呂側妃將衣裳扔進炭盆裡,用蠟燭點燃,看着一團火從竄起到熄滅,徹底化成灰燼,才擡頭看着兒子,“允炆,你聽爲娘解釋——”
“不用了。”朱允炆提筆繼續作畫,“我太瞭解您了,無非是勸我顧全大局,就當此時沒發生過。放心,我們母子是一條船上的人,這條船翻了,對我們都沒有好處。”
“從記事開始,我就是母親爭寵的工具,母親爲了讓我早點長大,說話做事,各種謀劃從來不避着我。我只是沒有想到,母親爲了除掉水生,不惜讓我涉險……”
“爲娘別無他法啊!是常槿這個小賤人防範太嚴了。”呂側妃眼裡掠過一絲怨毒,“她照顧水生,事事親歷親爲,將娘以前埋下的釘子都設法攆走了,和她的糊塗姐姐截然不同。只有你能夠接近她和水生,所以爲娘安排你隨身的小內侍,要他乘着你和常槿打招呼的時候,找機會將貓薄荷汁灑在水生的衣服上。你放心,小內侍已經計入入了臨陣逃落名單,被砍頭封口了,絕對查不到你頭上。”
朱允炆筆觸穩穩的畫着老虎的鬍鬚,“哦,母親明明知道水生很黏我,每一次見面都要哄半天才能放我走,母親難道不知一旦貓薄荷汁灑在他身上,我也有危險?難道不擔心我抱着水生時,貓薄荷汁會蹭到我身上?會殃及池魚?”
呂側妃說道:“所以我一再叮囑那個該死的小內侍,一旦完成任務,就立刻找藉口帶你離開啊!可誰知——”
誰知水生會抱着朱允炆的靴子不放手,還哭號着吐奶,無意間將哥哥也拖入了陰謀中。
“夠了!”朱允炆勾勒完了老虎的輪廓,開始畫眼睛,根本不看着母親,“我見過常槿照顧水生的樣子,若真的再乎一個人,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的。母親半生算計,心細如髮,幾乎算無遺策,焉能不知此事有多大危險?會傷害到我?”
朱允炆對着自己畫的老虎眼睛冷冷一笑,“母親權衡利弊,覺得此舉利大於弊,所以明知有危險,還是決定去做了。”
兒子的話字字誅心,呂側妃含淚看着朱允炆,“你……你怎麼可以對爲娘說出這種怨恨的話……”
朱允炆見慣了母親的招數,不爲所動,淡淡道:“反正您有三個兒子,個個都比水生大,我若死了,相當於給兩個弟弟鋪路。您和父親正當壯年,還能有兒子呢。我無關緊要的。”
“混賬!”呂側妃擡手欲打,朱允炆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憑母親責罵。
呂側妃看見兒子紅腫的左臉,到底是母親,心疼不已,命人端來冰盆,用布巾裹住冰塊,親手敷在兒子臉上,泫然欲泣,“痛在你身,爲孃的心更痛啊!”
“我自己來。”朱允炆接過冰帕擦臉,“母親,以後您若再有類似的舉動,還請母親提前告知一聲,莫要再擅自行動了,兒子大志未成,暫時還不想給弟弟們讓位。”
“允炆!”一聽這話,呂側妃覺得心比冰塊還涼,她明白無論說什麼兒子都不信,因爲兒子太瞭解她了:一直以來,她以爲兒子知曉心意,天資聰穎,和她配合默契,是最好的幫手。
可是幫手太聰明,看的太通透了,說翻臉就翻臉,連母子情分都生分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朱允炆不想母親看着自己狼狽的樣子,說道:“天已晚,母親請回吧。”
兒子居然下了逐客令!呂側妃第一次手足無措,她後悔不已,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連最得意的長子都要離心了,怎麼辦?怎麼辦?眼淚也流了,感情也提了,兒子就是不肯回頭……
呂側妃做出了最後的努力,無法動之以情,就乾脆曉之以理吧,“允炆,你是我的長子。任何人,包括你兩個親弟弟都無法取代你的位置。水生纔是你實現志向的絆腳石,他佔據了嫡出的優勢,將
來繼承大統,一句嫡庶有別就能壓得你死死的。”
“要除掉水生這個心腹大患,你怎麼可能不作出一點點犧牲?這世上那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計劃?娘這樣冒險,也是爲了你啊!你兩個弟弟天資平庸,遠不如你。”
朱允炆輕輕往臉上擦着冰塊,不知是被冰着,還是被痛着了,尚且稚嫩的臉頰一抽一抽的,“母親所言極是,您既然知道我的價值,就應該好好珍惜,莫要再令我涉險了。”
呂側妃怒道:“我的計劃原本完美無缺的,可誰知你對水生如此看重縱容,居然連吐奶都不嫌髒污,幫他擦洗換衣,導致拖延時間,以身犯險。此事你也有錯,爲何咬住死死咬住母親的錯處不放?難道在你心中,我,你兩個弟弟都比不過水生嗎?”
朱允炆說道:“假戲要做真。敷衍了事豈能哄過細心的常槿?我對常槿和水生好,原本是計劃的一部分,以備將來發起致命一擊,這樣父親和皇祖父都不會懷疑。可是母親心急,時機未到就擅自行動,根本不考慮我的死活。”
“允炆!你一定要用這種語氣和爲娘說話嗎?”呂側妃顫抖着說道:“從小到大,爲娘養你,教你,那一點沒有盡心?就一次……哪怕這一次的確是爲娘行事魯莽了,對不起你,你也不能對爲娘橫眉冷對,形同陌路人啊!”
朱允炆個性和母親呂側妃神似,都是冷血冷靜之人,目標明確,不會輕易被人情感操控。朱允炆舉起一個宋朝青瓷冰裂紋茶盅,冷冷道:
“一個茶盅從取瓷土,到揉捏塑形,再到窯火燒製,掌控溫度和時間,出窯拜祭天地,到去掉瑕疵的茶盅,只選擇完美無缺的茶盅供給皇室使用。歷經北宋,南宋,金國入侵,到元朝建國,皇祖父跟隨紅巾軍揭竿而起,到我大明建國至今,這個茶盅歷經多少關口,戰火波折,保存至今,實在太不容易了,可是想要毀掉,只在一瞬間。”
呯!
朱允炆放手,這個經歷了百年滄桑的茶盅砸在了地面上,美麗的冰裂紋碎成了渣渣。
朱允炆指着碎片說道:“母親,這個茶盅在權貴中輾轉,不知經歷了幾任主人,使用了百年都保持原樣,沒有絲毫破損。可是很多東西是禁不起一次摧殘的,一次就夠了。”
“唉,兒女都是債啊!”呂側妃嘆道:“好,全都是爲孃的錯,你要爲娘怎麼做才能原諒?”
朱允炆說道:“生我者父母,忤逆母親是大不孝,更別提怨恨,母親多慮了。”
這孩子怎麼油鹽不進啊!惱怒之下,呂側妃奪去了朱允炆手裡的冰手巾,“別和我說這些敷衍的話,到底怎麼樣才原諒母親?”
朱允炆冷笑道:“母親無需多慮,您以前怎麼對我,以後就怎麼對我。我是您的長子,理當擁有一個長子的地位和尊嚴,而不是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兒子。你每做一個決定前,應該把這句話念上十遍。”
呂側妃渾身冰冷,如陷寒冬,“你……想要達到目的,肯定有所犧牲。你只知這一次爲娘考慮不周,讓你遇險了,可知爲娘爲了你做出多少犧牲?你就用這種態度報答爲娘?倘若爲娘真的需要你犧牲,你會做何等選擇?”
朱允炆定定的看着母親,“娘,孩兒這條命是您給的,如果真有這一天,孩兒可以爲您犧牲一切。孩兒並非貪生怕死之人,只是以後的路還很長,一想到壯志未酬,孩兒真的不願意做無謂的犧牲。孩子長這麼多大,事事都按照母親和皇祖父的教誨做到最好,不甘居於人後,每一天都過的好累好辛苦,何時抱怨過?何時讓母親失望過?”
“可是母親卻讓我失望了,唉。”
朱允炆最後一聲輕嘆,呂側妃卻被這個輕飄飄的嘆息壓得胸口疼,她心裡滿是愧疚,不禁衝過去保住了兒子,“我錯了,爲娘錯了,爲娘會記住這個教訓,不會再讓你遇險的。你是爲娘心頭的肉啊……”
呂側妃抱着朱允炆痛哭,朱允炆拍着母親的脊背無聲安慰着,原本失望的靜如深潭的心泛起了一陣陣漣漪:是不是我對母親太苛刻了?或許她當時真的沒想到這麼多?
可是……可是心裡到底意難平啊!一直以爲母親全心全意愛着我,最重視我這個長子,所以纔會對我要求最高,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
可既然視若珍寶,爲何那麼不懂珍惜,如茶盅般輕易的讓它落地碎掉?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剩下的三個茶盅上,這套宋官窯青瓷茶具是一個茶壺,四個茶盅,摔碎了一個,還剩下三個,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因爲有替補的,可以被輕易取代是吧……本以爲自己是母親心裡獨一無二的呢……就像……就像常槿對待水生那樣……
朱允炆突然好嫉妒水生這個傻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