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秋,剛剛升了六品司記的李桃娘帶人赴蘇州等地暗中走訪,三個月過去了,幾乎是無功而返,蒐羅的消息基本和姚妙儀以前的說辭差不多。
李桃娘顏色有些憔悴,面容枯瘦,三個月的走訪十分辛苦,都踩爛了好幾雙鞋子,連姚家祖墳都去過,可依然證明不了姚妙儀的身份。
“……是臣無能,辜負了皇后娘娘的重託,請娘娘責罰。”李桃娘跪地說道。
馬皇后擡了擡手,“退下吧,這事時間過的太久,你也盡力了。”
李桃娘退下後,朱棣說道:“如今應當如何計議?請母后示下。”朱棣明白,只有通過馬皇后這邊發話,才名正言順,不被父皇猜忌。
馬皇后一嘆,“吳中雙壁大小謝,當年時常進出我們吳王府,本宮與這姐妹倆也十分親近,可惜紅顏薄命,其實男人們做的事情,她們毫不知情,何其無辜啊!”
“這些年來,本宮視朱守謙爲己出,徐鳳是守謙的親表妹,哪怕看在他的份上,本宮也幫助她和家人團圓。只是……”
馬皇后爲此很頭疼,李桃娘連查了三個月都無法證實姚妙儀就是當年的徐鳳,萬一有誤,唱一出狸貓換太子的鬧劇,混淆開國第一功臣魏國公徐達的骨肉,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但是明知有那麼多的巧合,相貌和失蹤年份都能對的上,若因缺乏確實證據而置之不理,那也說不過去啊。
朱棣曉得馬皇后性情恬淡,做事謹慎,不是那種一旦身居至尊之位了,就大包大攬,逞能出風頭、擺威風之輩,見馬皇后左右爲難,他便出言開解道:
“母后,謝再興當年謀反,實在罪無可恕,但稚子無辜。侄兒朱守謙父母雙亡,是母后將他接進宮裡撫養;當年徐鳳失蹤後,父皇和魏國公也都派人尋找,希望徐鳳安然無恙。如今母后和孩兒先後都發現了這些巧合,只可惜沒有找到確鑿證據。”
“母后,孩兒建議,可以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先告知姚妙儀、朱守謙還有魏國公,他們之間有血脈的牽絆,或許他們有些不爲別人所知的標記、或許能促成姚妙儀回憶出一些兒時的往事。”
“嗯。”馬皇后緩緩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徐鳳畢竟是徐家人,我們皇族不便干涉太多,而且姚妙儀這個女子不同與尋常民女,她立下了不少功勞,還真有些將門虎女的風采。你安排一下,我要親自見見她,然後再告知守謙和魏國公。”
“是,母后。”朱棣心中大喜,馬皇后願意出面,姚妙儀認祖歸宗就名正言順了——即便最後認定她不是徐鳳,姚妙儀也多了馬皇后這個靠山。
且說李桃娘告退,黃儼立刻跟了出去,“李司記留步。”
李桃娘冷冷道:“怎麼了?又想數落我無能嗎?好好的機會沒抓住,說不定六品司記很快變成七品典正了。”
黃儼笑嘻嘻的說道:“李司記言重了,皇后娘娘是個長情的人,你在宮中服侍了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麼可能一件事辦不好,就降了官位呢。”
李桃娘有些氣餒,嘆道:“是我自己無能,辜負了皇后娘娘的看重,受之有愧。”
她就是這種耿直的個性,在她看來,規則應該就是論功行賞,論過責罰,馬皇后不計較了,她心裡反而不安。
黃儼上下打量着李桃娘,“李司記清減了許多,江南之行,很是辛苦吧。”
平日裡黃儼喜歡尖酸刻薄的諷刺她,總是和她擡槓,可她偏偏嘴笨,說不過伶牙俐齒的黃儼,從當年的潛邸吳王府,到現在的皇宮,兩人這樣磕磕碰碰相處了有三十餘年。
黃儼乍然口出關切之意,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李桃娘頓時心生警惕,“你要做甚?”
黃儼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神情,“今日是你四十歲生辰吧?都是年歲過了一半的人了,以後就別在外頭跑來跑去,安心在宮裡頭當差事便是。最近有個好差事,那些人擠破頭都沒搶到手呢,我給你弄到了,就當送給你的生辰禮物。”
李桃娘自己都忘記了,算了算日子,還真就是今天,愕然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黃儼笑道:“那天在尚宮局的名冊裡無意間看見的。”
鎩羽而歸,李桃娘心裡空落落的,暗想自己已經四十歲了,一生沒做成什麼大事,真是……
“多謝黃公公。”李桃娘長嘆一聲,問道:“不知是何差事?”
黃儼低聲說道:“去伺候湖心小築那位郡主。”
“你我相識多年,雖說相處並不愉快,可是我李桃娘自認做人做事,從來沒有對你虧心過!”李桃娘呵呵冷笑道:“黃公公,你是何居心?居然暗中使絆子把我貶黜到宮外當差!還有臉巴巴來的來邀功?說什麼生辰禮物?”
黃儼將暴怒的李桃娘拉到僻靜的角落,解釋說道:“你下江南三個月,不知道宮裡的形勢——湖心小築那位,有了。”
黃儼指了指小腹,比劃出一個大肚子的動作,“你也曉得,皇上最重視子嗣了,你伺候那位郡主生產,瓜熟蒂落後,皇上定有重賞啊。等時機成熟,肯定會想法子把那位和孩子都接到宮裡頭,你跟着回宮,居功甚偉,又曉得這麼多皇家秘事,一個五品尚宮之位是少不了的,如何?這個差事不錯吧。說好了咱們互相扶持提拔,我怎麼會虧了你呢。”
李桃娘恍然大悟,方知誤會了黃儼,訕訕說道:“對不起,我剛纔太沖動了。”
黃儼大方的擺手道:“今日你生日,壽星最大,我就不計較了呵呵,將來若高升,別忘了我呀……”
黃儼鼎立幫助李桃娘尋找機會,也是有私心在的,彼時宮廷裡女官得到重用,女官大多都是從民間選拔的知書達理、良籍出身的才女,到一定品級可以在皇上面前自稱爲“臣”。可是他們這些有品級的太監都是被閹割的官奴出身,只能自稱“奴婢”,皇上和皇后在宮廷內都習慣用女官,而不是他們這些閹人。
也只有在外宣旨、捉拿亂黨等等需要出力氣、不方便拋頭露面的活計會輪到太監手裡,看起來威風,其實宮裡的地位不如女官。
何況聽聞東宮太子更是不喜歡閹人,慣用女官,所以黃儼從長計議,想着爲自己將來鋪一條路。李桃娘雖然木訥冷硬了一些,不過好在性情耿直,知恩圖報,不是那等兩面三刀的小人。
拉攏桃娘,將來必有大用。
次日中午,御膳房。
尚食局八品女史胡善圍正在記錄帝后今日的膳食,看到一盤螃蟹時,她筆觸一頓,說道:“昨日我將膳食單子送到太醫院留檔,太醫說皇上皇后近日都正在進補固元膏補藥,不宜吃螃蟹這等發物,將這盤撤下。”
這補氣養生的固元膏就是五皇子朱橚親手熬製,孝敬給洪武帝和馬皇后的。
御膳房的廚師有些爲難,“可是皇上點名了想要吃蟹,要是不送過去,萬一……我們擔當不起雷霆之怒啊。”
胡善圍笑道:“其實也有其他的法子,聽聞雞鳴寺的素齋十分有名,其中就有一道炒素螃蟹,用麪筋腐竹、面米分、黑木耳、糖鹽、還有胡蘿蔔等剁碎了調製而成的,吃起來香味和口感和蟹肉一模一樣。”
“你們御廚都是鬼斧神工,可以將螃蟹裡的肉掏空了,將素螃蟹塞進去蟹殼裡拼好,上鍋再蒸一次,借一下殼子和鮮味,用這金蟬脫殼之法,既可以從了聖意,也能順了太醫院的醫囑,豈不兩全?”
御廚拍手讚道,“胡女史真是蘭心蕙質,這個法子好,我這就試做一盤素螃蟹,胡女史先嚐嘗味,要是過了你的嘴,就能呈到御前了。”
胡善圍進宮快半年了,在尚食局當女史,她性格隨和、聰明機靈、人緣極好,很快就適應了宮廷的生活。
尚食局接觸最多的就是御膳房和太醫院,胡善圍和姚妙儀是手帕交,耳濡目染的通了一些醫理和藥理,她夾在兩邊調解溝通,御廚和太醫都很欣賞這位新來的女官。
胡善圍記下膳食,回到尚食局文書房裡抄錄幾份,剛剛提筆呢,李桃娘就走進來了。
胡善圍將毛筆擱在瓷山筆架上,站起來恭恭敬敬的行禮,“善圍見過李司記。”
這個李司記曾經向她打聽過姚妙儀的身世,隨即很長時間在宮廷裡消失了,據說外出辦事,胡善圍雖有些狐疑,但作爲局外人,她實在想不通這其中的前因後果。
李司記上下打量了一番胡善圍,相貌秀麗,是個江南俏佳人,但並無狐媚之氣,目光清澈,姿容端正,這個新來的女官在宮裡風評極好,口風也嚴實,而且恰好也是蘇州人,應該比較容易和永平郡主說上話。
所以她挑中了胡善圍,和她一起去八府塘湖心小築伺候永平郡主生產大事。
一旦步入湖心小築,就免不了要告知永平郡主的真實身份,胡善圍曉得皇家秘辛,有點類似江湖人的投名狀,從此以後就是自己人了,皇上皇后都會對她有所重視。
年紀輕輕,而且短短半年就得到了平步青雲的機會,倒是個幸運的。
李桃娘說道:“收拾一下,隨我出宮辦事,可能要一年後才能回宮,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此事。”
胡善圍一頭霧水,不過宮廷生存法則是少問、少說、多做,裝聾作啞是基本技能。她打了一個簡單的小包袱,跟着李桃娘坐上馬車出宮了。
馬車裡,李桃娘將任務詳細的說了一遍,叮囑道:“……以後郡主一切入口的東西,無論湯藥還是飯菜都要經過你的手,萬事以皇嗣爲重,不可有任何閃失。”
“是。”得知真相的胡善圍內心是震驚的,作爲蘇州本地人,對張士誠家族有一種莫名的敬意和感恩,畢竟在外面戰火紛亂的時候,蘇州因有了張士誠而格外安寧繁華。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都是依仗着張士誠家族的蒙恩,方能保有一方樂土。
馬上要伺候傳說中的永平郡主了呢,胡善圍心裡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同時又有一些同情。帶着這種複雜的心思,胡善圍開始當上了永平郡主身邊的女官。
果然如李桃娘所料,胡善圍和永平郡主說了幾句蘇州方言和風土人情,很快就拉近了關係,而且郡主似乎再也不復以前惆悵滿腹的模樣了,偶爾還會面露笑容。
只是永平郡主右手手腕的那一處尚未癒合的疤痕,時不時的會提醒李桃娘保持清醒。
這一日,斷斷續續的雨夾雪終於停了,天氣放晴,不再是陰沉沉的,看着陽光明媚,頓時有種重見天日之感。
姚妙儀再次來到湖心小築給永平郡主請脈,本來保護龍嗣這事歸太醫院管的,可是永平郡主點名要姚妙儀,李桃娘拗不過她。
這一次,姚妙儀終於和手帕交胡善圍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