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是個粗人,說話比較直接:“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張老闆說我們給工錢只有南京大夫的一半,所以才遲遲招不到人,來應聘的那個年輕人,會不會只是個混飯吃的江湖郎中啊?”
這話說出了宋秀兒的心聲,也低聲勸道:“小姐,這看病開藥不是當廚子做飯,難吃就難吃,至少不會吃死人,有些銀子不能省的。”
姚妙儀心生好奇,笑道:“你們放心,我什麼時候小氣過了?人家都來一趟了,又等了那麼久,也不好隨便把人趕走。請到書房奉茶,我見見他,試試他的斤兩。”
姚妙儀的書房在後院的北廂,庭院裡曬滿了各種藥材,中央是一口井,整座屋子都溢滿了藥香,應徵的年輕人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半眯縫了眼,沉醉似的嗅着。
宋秀兒在前面引路,態度恭敬,自從剛纔在大堂見到真人,警惕就消失的無隱無蹤了。
這個年輕人生的俊秀,而且氣質高雅,目光清亮,不躲不閃,隱隱有種難以形容的貴氣,難道是落魄書香的讀書人?
不爲良相,便爲良醫。姚家以前在南宋時也是汴京的書香世家,後來爲了生計才從儒林入了杏林。要是小姐能夠留下他就好了,想到這裡,宋秀兒臉頰微微有些發燙。
“姚大夫,朱公子來了。”宋秀兒掀開竹簾,請年輕人進去。
見到此人,姚妙儀不禁愣住了,居然是朱橚!五皇子朱橚!在軍營跟着她學醫的朱橚!
見到姚妙儀的一瞬間,朱橚更懵,好像被悶棍砸在後腦,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宋秀兒察言觀色:什麼情況?難道小姐和他認識?
“秀兒,你先出去。”姚妙儀首先反應過來,對宋秀兒使了個眼色。
宋秀兒狐疑的離開書房。
朱橚回過神來,躬身行禮,“姑娘是姚小姐吧?小生這廂有禮了。真是太巧了,我和你哥哥姚繼同在沙場上相識,他是軍醫,我是個小主薄,平時跟着他學習一些醫術,沒想到他到了南京開藥鋪,真是巧了,你哥哥呢?”
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姚妙儀是頂替了義兄姚繼同的名字從軍的。朱橚沒想到姚妙儀是女扮男裝,還以爲她是姚繼同的妹妹,心想這兄妹兩人長的還挺像呢。
朱橚回京之後,對醫術的狂熱依然不減,但是皇宮大內規矩森嚴,不方便繼續研究醫學,他就生了在京城開個藥鋪的想法。
朱元璋對皇子們的管教十分嚴格,教導後代莫要忘本。讀書騎射,甚至種菜都要學,皇子們和一些挑選出來高官子弟平日在大本堂學習經史,大本堂外面沒有花圃,全是各種菜地。
學業太忙了,朱橚無力打理藥鋪,就想去藥鋪當個臨時的大夫也成,起碼能夠經常接觸病人,繼續他的醫學之路。
回京這兩個多月裡,朱橚抽空應徵過好幾個藥鋪,均因資歷太淺,年紀太輕被拒絕了,這一日出宮,無意中看見街頭阿福貼的告示,他根本不在乎工錢多少,揣着希望來到百和堂碰運氣。
姚妙儀這些日子在想如何找理由和這兩兄弟見面解釋,本來是打算等同鄉王寧跟隨常遇春元帥班師回朝時,通過王寧之口說出來。
沒曾想機緣巧合之下,以這種方式再見面了。
姚妙儀打開書桌抽屜的夾層,從裡面取出一個假喉結粘在咽喉處,故意粗着嗓子說道:“朱五郎,你現在還和骨架一起睡覺嗎?”
“啊!”
朱橚如同白日見鬼似的,一雙狹長的鳳目頓時瞪得滾圓。姚妙儀遞過茶盞,說起了自己替兄從軍的緣由。
咳咳,朱橚有些慌亂,語不成句,“你……你怎麼可能是個女人呢?那麼兇悍,砍胳膊砍腿挖眼睛都不眨,還摸……摸過那麼多男人……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姚屠夫怎麼可能是女人,別開玩笑了,哈哈!”
姚妙儀將胸脯挺了挺,“看清楚沒?我真的是女人,你要不要……”
姚妙儀拉起朱橚的左手,作勢要將往自己的胸脯方向而去。她當然不會真的這麼做,只是要逼迫朱橚認清現實。
果然,朱橚猶如被火燙着似的,趕緊抽回手叫道:“好!我信……你真是姚屠夫……也只有姚屠夫纔會做出這麼瘋狂大膽的事情,你是女人嘛……怎麼可以……男女有別的,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在軍營傷兵營裡和朱橚相處一年,朱橚凡事都虛心請教,勤奮好學,毫無皇子的架子,也不以權壓人,姚妙儀對他的態度也漸漸從畏懼、忌憚,轉變成尊敬,佩服。
朱橚對醫學是虔誠的,有一股悲天憫人的濟世之態;而姚妙儀只是把醫術當做安身立命的手段,境界截然不同。姚妙儀覺得,這個朱橚若不是皇子,憑他的資質和學問,將來成爲醫學大家也未可知啊。
朱橚聽姚妙儀講述分家後,她和哥哥被蘇州府強行安排搬遷到南京的經歷。朱橚嘆道:“你也太見外了,倘若當時給我和四哥來封信,我們定會幫你留在蘇州老家。”
朱橚在百和堂等了一下午,一個客人都沒有,他曉得這裡的生意不好,姚妙儀處境艱難,肯定不如在蘇州順遂安逸。
姚妙儀坦言道:“其實我和哥哥少年心性,也想來南京闖一闖。恰好義父要去天界寺修《元史》,我便沒有動用你們的關係,乾脆服從官府安排,搬遷到南京了。如今戶籍都在這裡,算是在此地落地生根了。這些日子逛了逛南京,覺得這裡也不錯,萬事開頭難嘛,生意總會有轉機的。”
姚妙儀給朱橚的瓷杯裡續上茶水,“你四哥那邊,麻煩你得空解釋一下。整個軍營裡,只有同鄉王寧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瞞了那麼久,實屬身不由己。當年……我總不能看着嫂子一屍兩命,姚家與我有養育之恩,不得不報。”
朱橚捧着瓷杯埋頭喝茶,不敢和姚妙儀對視,“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四哥面冷心熱,應該也會理解。放心,他不會追責的……那個,你義父修《元史》,敢問姓甚名誰?”
“我義父是出家人,出了紅塵之人,無名無姓,法號道衍。”
朱橚猛地擡頭,“是道衍禪師?!這是一位很有學問的禪師,曾經去大本堂給我們講過課,精通儒釋道三家,包括兵書都瞭如指掌,實乃天下奇才,連父皇都很敬重他。”
提起義父,姚妙儀也是驕傲且崇拜的,“我義父以前是北郭十友之一,和高啓、揚基這些江南名士齊名呢。”
朱橚暗想,原來是道衍和尚收養的姚大夫,難怪是這樣的堅毅驕傲的脾氣性格。
不過,朱橚今日來,主要還是爲了找個大夫的活計,如今遇到老熟人,更是求之不得了。
“姚大夫,咳咳,姚小姐,你從外地搬遷來此,實屬不易,生意難做。我乾脆分文不取,當百和堂的坐診大夫。只要不在大本堂讀書,我就找機會出宮來你這裡診治病人。”
姚妙儀笑道:“你來藥鋪坐診,身邊肯定有暗衛吧,我就不用擔心百和堂被壞人砸場子了。就像請了一尊金佛鎮守,每月一兩銀子的工錢,你別嫌棄少,等生意有了起色,會漲工錢的。”
其實朱橚來百和堂當大夫有利有弊,甚至弊大於利,但是姚妙儀知道,朱橚是鐵了心要來,如果她拒絕了,朱橚肯定會求親哥哥四皇子朱棣出面。
而朱棣對弟弟的要求幾乎是來者不拒,就像上次在軍營要姚妙儀收朱橚爲學徒一樣,軟硬兼施着,逼姚妙儀點頭答應。
所以這次姚妙儀乾脆答應了朱橚,免得再惹上朱棣這個殺神。朱棣心思太深了,她不想和他有過多的來往。
朱橚見姚妙儀答應的爽快,興奮不已,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喧譁,傳來宋秀兒的尖叫聲,“什麼人這麼大膽,敢私闖民宅?!你們——嗚嗚!”
姚妙儀臉色一變,偷偷將一個匕首藏進衣袖裡,心想莫非是明教密黨的身份暴露,親軍都尉府的人找過來了?
朱橚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去,大聲斥責道:“毛驤!放開這個姑娘,你們進來做什麼?不是說了在外頭等嗎?”
一羣穿着普通、看起來就像灰頭土臉市井閒人小販的暗衛進了院子,其中一人捂着宋秀兒的嘴,不讓她進院子聽到對話。
爲首的是個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他快步走進書房,對着朱橚耳語了幾句,朱橚臉色驟變,忙告辭帶着這一羣人離開了。
姚妙儀不知所以,這些人離開後,宋秀兒跑來問姚妙儀:“小姐,他們找那個大夫做什麼?兇巴巴的。”
姚妙儀隨口敷衍道:“大夫欠了人家錢,那些人是來追債的。”
宋秀兒回想着朱橚俊秀大方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緊,“小姐,你答應他來保和堂做事吧,有了工錢,他就能還債了——也不知那些人會不會打他。”
姚妙儀嗯了一聲,“這個人醫術還行,反正小病小痛的都能應付。放心吧,那些人只是要挾一下,不讓他跑了逃債,若真打壞了,怎麼做工還錢?”
宋秀兒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深想。
不過一個時辰後,北城兵馬司的人走上街頭,貼告示,民間二十七日內禁止嫁娶等喜事,還命令所有的茶樓酒坊拆掉戲臺,連秦淮河旁的畫舫花樓都關門歇業,不準接客,就連百和堂新掛的匾額上的紅布和紅燈籠要去掉,改掛白燈籠。
一看這個架勢,姚妙儀知道,肯定是朝廷某個特別重要的人物去世了。
到了傍晚,洪武帝的兒女親家、太子的岳父、大明帝國最年輕的名將、北征軍領袖之一——常遇春病死柳河川的消息便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