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驤是大明高官,措辭極爲講究,大明不認同北元的帝國地位,以宗主國自居,兩國來往時稱北元爲王國,和高麗國一樣,而不是和大明並肩的帝國。所以稱呼北元宣光帝爲國主,奇太后爲王太后。
小八是個自信滿滿,無論陷入何種困境都不會放棄的人。乍一聽到噩耗,腦子裡瞬間空白,但很快他恢復理智,開始冷靜的分析局勢。
“幾個皇叔害死了我母后,帝后都秘不發喪,只稱父皇臥病不朝,是等着皇叔們決出勝負,勝利者準備登基了,纔會宣佈喪訊,並稱我母后是自願殉夫而死。或許還會宣稱我早就被大明皇帝處死了,在大明都城爲質的那個買的裡八刺只是個替身,並以爲我復仇的名義發動戰爭。”
小八身爲質子,也不忘外交辭令,稱呼父親爲父皇,叔叔爲皇叔,依然以帝國自居。提到親生母親權皇后之死,小八的聲音依然平靜,只是指尖的微顫出賣了他此時的心痛。
毛驤暗道這個世子果然不凡,猜測的內容和皇上推斷的差不多,說道:“世子放心,皇上說世子纔是北元國儲,其他人都是謀逆之輩,即使奪位登基,大明也不會承認他。他們要戰便戰,大明不會畏懼。”
小八覺察到了洪武帝的意圖,這是打算放了他回北元,助他奪位,心中大喜,不過面上依舊平靜,嘆道:“我在大明遊歷已久,皇上以郡王之禮厚待我,我很是感激,我希望兩國和平,莫要再起干戈,生靈塗炭。”
毛驤心知肚明,說道:“我會將世子的話轉告給皇上,線報上說你的皇叔們已經派來許多刺客,一心治你於死地,以栽贓給大明,作爲將來發動戰爭的口實。請世子在雞鳴寺靜候,錦衣衛佈下了重重防禦,會保護世子的安全。”
毛驤走後,藥王殿歸於平靜,饒是小八城府了得,剛剛得知父母雙亡,他也坐不穩蒲團了,方纔是顧及世子的威嚴,在毛驤面前裝樣,現在毛驤一走,小八立刻快步出了藥王殿。
外頭飄着細碎的雪花,落在小八精緻的眉眼處,融化成水滴,順着頰邊流到脣角,好像嚐出了淚水的苦澀。
小八像是被藥王殿的炭盆薰得頭暈,在外頭不堪重負似的彎着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氣,連帶着雪花一起吸進去,凍住了眼眶裡蠢蠢欲動的淚水。
不能流淚,一旦落下第一滴淚,之後的淚水會如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一旁服侍的小沙彌將一件純白狐裘披在他身上,小八伸手推開了狐裘,“不用,我很好,不冷。”
推卻之時,左手觸到了溫暖的狐裘,這是奇太后命使者送到他手上的,本想借着朱守謙的手轉贈給徐妙儀,慘遭拒絕,他臉皮厚,這點小挫折傷不了他分毫,還自得其樂似的自己穿上了。
父母雙亡,祖母下落不明,心儀的女兒心牽他人……小八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了,悲憤的怒火融化冰凍的淚水,即將滴落。
小八從彎腰喘息的姿勢變成了挺直腰桿,昂首看天,淚水融入烏溜溜的眼睛,只沾溼了纖長的睫毛。
這時一陣北風席捲而來,細雪驀地變成了鵝毛大雪,一團團白絨絨,輕飄飄,如春夏之交的柳絮似的,一朵朵堆在棉衣上,並不着急融化。
小八輕嗅着雪花,嗯,這風從北邊大元方向而來,有一股血腥的味道,這其中就摻着母親的鮮血吧。她挫敗了樸不花的陰謀,除掉了威脅他世子地位的異母弟弟,保住了他黃金家族唯一繼承者的身份,卻死在了皇叔們的毒酒之下。
而祖母奇太后,以前她支持其他嬪妃爲她生下更多的皇孫時,小八對祖母還有些耿介,如今得知祖母逃出宮廷,爲自己招兵買馬,小八恨不得現在就和祖母團圓。
是利益同盟?是祖孫骨肉情?都有吧,畢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祖母了。
雞鳴寺禪房裡,小八命小沙彌將房裡所有的金玉擺設撤下,連鋪着錦緞的牀褥都換成了樸素的棉布,他脫下柔軟的雲綢裡衣,換上了寺裡最低等僧人穿的粗麻大襖,從裡到外都是粗糙發硬的麻布衣服。
身在異國他鄉,也要爲父母披麻戴孝的。小八朝着北元的方向設了一個簡易的香堂,跪在蒲團上燒着這些日子抄寫的佛經,拜祭父母亡魂。
到了半夜,禪房燈火通明,小八沒有入睡,依然跪在香堂前爲父母守靈,門口守護的錦衣衛開始換防休息,院子裡還響起了剷雪的聲音。
“等到明早不行嗎?非要大半夜的剷雪,老子的手都凍得拿不動鐵鍬了。”一個軍士抱怨道。
“給,這是毛大人配的鹿皮手套,毛大人說雪地裡容易藏刺客,只有有一指寬的積雪就立刻剷掉,以免出意外。”
“毛大人也太小心了吧。”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裡頭的人嬌貴着呢,一旦出事,咱們人頭不保。”
“來來來,兄弟們先吃點宵夜暖一暖。”
“不吃了!天天吃素,嘴裡淡出鳥來!”
“不是雞鳴寺廚房做出來的素齋,是寺外明月百戶命人送來的大肉包子配牛骨湯!”
“這個新升的百戶到底是男是女?說他是男人吧,生的忒好看了,說他是女人吧,動起手來夠殘忍。”
“噓,別提了,聽說是個淨身的太監,不男不女……”
“居然是太監!那他應該是皇上的心腹,咱們都不能惹他,聽說太監最小心眼了,慣會記仇。”
“喂,那個提食盒的,你要做甚?”
“給世子送夜宵,跪了大半夜,定是餓了,毛大人說過要好好伺候世子的……”
吱呀!
送夜宵的錦衣衛小卒推開房門,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撲面而來。禪房裡設着一個簡易的香臺,買的裡八刺跪在蒲團前,背對着房門燒黃紙,大銅盆的灰燼都快要堆滿了,房門打開時,灌進去的北風將一片片如大雪般輕盈的黑色灰燼吹開了,飄飄散散,像是在禪房裡下了一場黑色的雪。
“出去,我不餓。”小八繼續在火盆裡燒黃紙,一頁燒了一半的黃紙飛到了書桌上,點燃了抄了一半的佛經。
錦衣衛小卒端起一杯冷茶,澆滅了書桌上的火焰,“不等你皇叔們的刺客來京,你就被自己放的火燒死了。”
聲音如此熟悉,小八猛地回頭,見錦衣衛小卒將桌上散亂的佛經等物都收起來,打開食盒,將一個黑黝黝的陶罐擺在上面,“砂鍋素面,用菌菇提的鮮味,沒有葷腥,世子請用。”
錦衣衛小卒將臉上的□□剝離,露出一張皎潔如月的面容。
腿腳已經跪的麻木,但小八不容許自己以如此頹然的姿態面對徐妙儀,他艱難的杵着一根竹杖站起來,剋制住心中的傷痛,努力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妙儀?連錦衣衛都被你混進來了,或許現在我不用寄希望他們來保護我。”
“錦衣衛有個官員欠我人情,這次安排你我見面,還清人情,各不相欠了。”徐妙儀從熱氣騰騰的砂鍋裡撈出一碗菌菇面來,“管你有沒有胃口,必須要吃一些,我纔好出去交代。”
小八杵着拐,拖着麻木的雙腿走到桌邊,“你利用最後一點人情來見我,不會只是送夜宵吧?”
“當然不是,你我是死敵,送什麼夜宵,來碗□□都便宜你了。”徐妙儀說道:“趕緊吃吧,等我說出見你的目的,恐怕你難以下嚥。”
小八坐下,端起麪碗,“好吧,不吃白不吃,反正你也沒有膽子下毒害我。”
麪條是手擀的,順滑彈牙有嚼勁,配上冬天菌菇熬的鮮湯,小八連吃了三筷子面,蒼青的臉色有了一絲活氣,“這像不像死囚最後一頓斷頭飯?一頓飯下去,從此陰陽兩隔。”
徐妙儀沒理會。
小八自討沒趣的笑了笑,繼續低頭吃麪,或許是真餓了,或許是菌菇面太美味,他吃的極快,極文雅,常年的規矩教養,他吃麪喝湯都不出聲,甚至連脣都沒沾着湯汁,好像一頭大蟒蛇似的吞下去,一點痕跡都沒有。
待小八吃飽喝足,停了筷子,徐妙儀說道:“你馬上就要回北元了,無論你生或者死,這輩子我們
都不會再見的,所以在你走之前,有些恩怨必須了結。”
菌菇面暖了小八的胃,連冷下來的心都似乎有復甦的跡象,小八的厚臉皮也恢復了,“哦,這可不一定。我若奪位失敗,被皇叔們合謀殺死,這魂兒飄到金陵城,每晚都會見你幾遭;我若穩住儲位,順利登基,將來作爲北元皇帝,很歡迎你去我家做客,我會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你的。”
小八深深看了一眼徐妙儀,“我以前的提議依然有效,你可以考慮一下。”
徐妙儀冷冷瞥了他一眼:“癡心妄想,你回去後是生,是死,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八故作傷心的樣子,“你變臉也太快了吧,剛纔還熱情的請我吃麪,現在突然如此冷漠。”
徐妙儀說道:“我早說過了,今夜是來了結恩怨的。今年正月初一,我離家出走,回到市井謀生,獨自過年,你一大早來拜年,還帶着熱騰騰的早飯,這一飯之恩,今天算是還你了。”
小八摸了摸肚皮,感嘆道:“人吃五穀雜糧,逃不過七情六慾。在最低谷時有人送頓可心的飯菜,哪怕明知來意不純,也很難拒絕。你如此,我也如此,都是凡人啊。”
徐妙儀說道:“恩已經了結,我們開始說怨吧。小八,你坑過我,我也不是什麼善茬,也坑過你。”
小八故意扭過身體,將後腦勺的頭髮撥開,露出一塊疤痕,“虧你還記啊,鳳陽韭山那次,你裝病要我揹着,我傻乎乎揹着你快累死了,你卻狠心朝這裡砸了一塊石頭,腦袋差點開花,這疤痕一輩子都消不了,這破了相了,你要對我負責啊。”
徐妙儀反駁道:“你夥同王金剛綁架我當人質在先,難道要我坐以待斃不成?你我天生死敵,互相傷害,這怨算是扯平吧——但我表哥呢?自從你來京城爲質子,他輕視過你、傷害過你、做過什麼使得你生怨的事情嗎?他對你只有恩,從未有過怨,你卻以怨報德,非逼他於死地!”
小八冷冷一笑,“好一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徐妙儀,原來你是爲朱守謙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情商和嘴炮的對決開始啦。每次寫這兩個的碰撞都要撓掉好多頭髮,像兩匹同樣狡猾的狐狸,互相試探,征服,努力達成目的
今天《徐後傳》滿了70萬字啦,撒花慶祝一下。
在計劃大綱裡的進度裡,70萬字的時候應該是朱棣和徐妙儀大婚的節點。現在稍微晚了一點,還要過兩個拐點,不過比起舟以前的文,男主女主起碼過了百萬纔到結婚那一關,這個算是快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