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挑着糧食,艱難的往山半腰守林人茅屋而去。
他曾經兩次來過鳳陽老家,第一次是皇陵建成,將祖父祖母的墳墓遷進去,整個皇族都來到鳳陽祭拜祖先。第二次就是徐妙儀被北元世子買的裡八刺劫持到了鳳陽韭山,他接到密信前來解救。
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被罰鳳陽曆練這番落魄潦倒,生不如死。挑着沉重的擔子行走在山路上,剛剛結痂的鞭傷又扯開了傷口,他能夠感受到溫熱的血液如蚯蚓般從脊背綿延而下,濡溼了腰帶,正月的寒風吹過,浸透了鮮血的腰帶凍的硬邦邦,就像那天父皇抽打他的鞭子。
不過**上的痛楚不算什麼,心裡的懷疑和糾結才折磨人。一開始朱棣十分篤定徐妙儀會來鳳陽救他,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開始慢慢不自信了:
她真的會來嗎?
我在她心裡有那麼重要嗎?
如果她看見一無所有的我,會不會退縮?
她歷經坎坷,是個對愛情和婚姻充滿悲觀看法的女人。我一次次堅定的抓着她的手,一次次安慰她搖擺的心,而這一次,我被父皇罰到鳳陽思過,無法走出半步。
妙儀,我們能否過這最後一關,就看你的決心了……
朱棣行經一片桃樹林,正月裡乾癟的樹枝上已經有了一簇簇密集的褐色花苞,稍稍一暖和便要開放,山半腰處,竹籬茅舍在樹林間隱約可見。
終於要到新家了,這裡和京城氣派巍峨的燕王府簡直是雲泥之別,不過好歹是遮風避雨的安生之地。
朱棣挑着擔子快步走向新居,一貧如洗的茅草屋,連門鎖都沒有,窮到這個地步,確實也不需要鎖這種精緻的玩意兒。
朱棣推門而入,幸好上一個守林人留下了被褥,失血和飢餓使他頭暈,他放下擔子,倒頭昏睡過去。
朱棣是□□渴喚醒的,頭暈腦脹的摸到廚房,水缸卻是空的,朱棣猛然想起龍興寺的僧人說冬天山上溪水乾涸,需要去山下河裡挑水吃。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空乏其身……”
朱棣往返茅屋河流七次,方注滿了水缸,一路默唸着宮裡大本堂夫子們教的文章激勵自己。
倒了半鍋水,抓了兩把麥子撒進去,打算煮一鍋麥子粥解決晚飯。朱棣尋遍了整個茅草房,都沒找到點火的火鐮等物。
這纔是窮的叮噹響。
朱棣找了一段木柴,取出柄匕首削尖了——或許朱元璋擔心兒子在山上被餓狼吃了,居然想到給他留一柄防身的匕首。
削好了木柴,朱棣從被褥裡扯了一些棉絮擱在木頭上,削尖的木柴擱在中間,猛地來回搓動,當他嗓子快要乾的冒煙時,鑽木取火的棉絮也開始冒煙了。
朱棣大喜,小心翼翼的伺候這難得的火種,終於引燃了爐竈。
麥子粥在鍋裡咕嘟着,聞着清甜濃稠的麥子香,看着爐膛裡跳躍的火苗,父皇訓斥的話歷歷在目:“……當年朕種過地、荒年裡甚至要過飯,爲了家計當過和尚,經歷種種磨難。不要以爲你在沙場衝鋒陷陣就多麼驕傲,多麼了不起。其實敵軍千萬人不能使人膽寒,但是人會爲了五斗米而折腰。餓着肚子,長期不死不活的苦熬着,行屍走肉般看不見希望,比死更難受。”
朱棣短短不到半月,就吃到了父親少年時期的苦頭。背上的鞭傷疼痛依舊,一閉眼就能回憶父親揮舞着鞭子時的暴怒和訓斥,朱棣卻一點都不記恨父親了。
朱棣喝着滾燙的麥子粥,一股滿足感從胃部傳到全身,頓時通體舒坦,他回想起大本堂夫子們講述的歷史,琢磨出了一個道理:其實所有的改朝換代都是從百姓吃不飽開始的。
父親總是罵他忘記根本,不知民間疾苦,他以前始終口服心不服,現在才懂得,單是在沙場征戰、在軍營裡操練或者在京城街道上看着市井生活,這都只是表像而已。
真正的根本是身無恆產的鄉下農民,誰給他們飽飯吃,誰能讓他們安心耕種田地,他們就會爲誰賣命,所以父親纔會愛惜百姓,痛恨貪官污吏,明知百姓基本不識字,還大力推行《大誥》等律書,命人四處宣傳誦讀,貪污六十兩銀便斬首等比前朝所有刑法都嚴格的律法。還有誰家有《大誥》一書,家人觸犯了刑法會酌情寬大處理等前所未有的規定。
原來這些看似不近人情或者天真可笑的背後,父親的想法和出發點其實十分直接和單純。
父親是殘酷的,也是仁慈的;是冷血的,也是善良的,真是一個複雜的人呢……
麥子粥喝了個水飽,朱棣對父親的怨氣、憤怒、對徐妙儀的不安、焦躁等全都消失了。父親有父親
的立場和打算,他覺得這麼做是對的,纔會堅持做下去。他還是帝王,早已習慣操控一切,任何不符合他想法的當然會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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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有自己的選擇和考量,路是自己選的,我不後悔。他是開國帝王,我是皇子,我們註定不會走同一條路,也不可能真正互相體諒,尤其是父親,他根本無暇理會兒子的想法。我既然堅持要娶妙儀,那麼就應該承受父親的質疑和怒火。
鳳陽曆練,從雲端跌落到淤泥,吃盡苦頭的朱棣更加佩服父親當年絕地求生的勇氣和才能,只是敬
佩並非盲從,對於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反而更加清晰堅定了。
朱棣熄滅爐膛的竈火,取出一根炭條,在塗着石灰的竹籬圍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棣”字,心想如果徐妙儀來鳳陽找他,尋訪到此地,就知道這是他的住所。
她一定會來的。
朱棣拿着炭條反覆塗抹加粗“棣”字,人生在世,總要有一些信念。
次日,他忍着背痛在山林打獵,獵到一隻山雞,他將山雞入鍋熬出白花花的油脂,炸乾的脂渣拌在昨天吃剩的麥子粥裡當菜吃,卻將珍貴的油脂用來當了燈油,白白燃燒。
夜間罩着透明琉璃燈罩的油燈掛在院門口那個“棣”字上,燈光很弱,卻是果林唯一的光亮。朱棣半夜還起來檢查燈火有沒有熄滅,或者續一續快要燒乾的燈油。
偶爾夜間有小動物或者飛鳥製造出類似行走時沙沙的動靜,朱棣就會彌足凝望,期待那個熟悉的人影出現。
不是她。
短暫的失望過後,朱棣立刻安慰自己,下一次,下下次,她就會出現了。
春天雖然到了,但春寒十分霸道,不肯讓位,果林的花蕾始終不見開放,就連田地都還凍得嚴嚴實實,無法耕耘播種,也無野菜瓜果可以充飢。
幸虧朱棣是個不錯的獵手,不至於餓死。每日上山打獵,多少都有些收穫,他甚至獵到了一頭狼,狼皮賣給了鄰居村裡的一個小地主,換了兩斤渾濁的豆油和一包鹽。
朱棣往油燈了灌滿了豆油,暗自送了口氣,起碼半個月內不用擔心油燈熄滅的問題了。
山下有個小村莊,村裡住着都是龍心寺的佃農,二月初時,村裡傳遍了新守林人是個落魄敗家子的消息。
村裡大姑娘們聚在一起曬太陽,做針線,閒聊的話題當然離不開村裡新來的年輕人。
王大妮納着鞋底低頭說道:“那人真俊,縣太爺家的衙內公子都沒他好看!”
大妮的直白被衆多村女嘲笑:
“長的好看又不能吃,那人餓得都瘦成竹竿了,一看就是個短命的,誰要是嫁了他,準是個當寡婦的命。”
“那人太不會過日子了,油多貴啊,俺娘晚上做活都捨不得點燈,說油留着給爹爹春耕時出力烙餅吃,可是他用來點燈不說,還把燈掛在外頭!瞎子點燈白費蠟,地主家都不這麼糟蹋油呢。”
王大妮爭辯道:“纔不是呢,那人點燈是給媳婦照着回家的路,怕媳婦找不到門。”
“你咋知道?你和他說過話?”
王大妮說道:“村裡二愣子嘴饞,想要半夜去守林人院門口偷油吃,被那人捉了個正着,你們別看他瘦,動起手來三拳兩腳就把二愣子打趴下了。那人把這個小賊送到我家裡,我爺爺狠狠教訓了二愣子,逼着二愣子給守林人磕頭道歉,發誓不準再犯了。”
王大妮的爺爺是村裡的里長,德高望重,村裡有什麼爭端,一般會請里長主持公道。
“我爺爺問守林人,說爲啥半夜在外頭點燈浪費燈油,守林人說他和媳婦走散了,約定鳳陽重聚,怕媳婦找錯地方,就夜間點燈指引回家的方向。”
一席話說的村女們都泛起了少女心,“哇,戲文裡頭纔有這種癡心人呢。”
“他會打獵,還有本事殺狼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媳婦是個有福的。”
“都說了路上失散,不知他媳婦是死是活,若不在人世了,這不白費燈油嘛,好可惜啊,我家炒菜都用不了那麼多油。”
朱棣並不知他的形象在村口閒言碎語中發生了轉變,村民看他的目光從嫌棄變成了同情。
一天夜裡,春雷滾滾,下起了暴雨,滋潤了大地,村民們從雷聲中驚醒,暗道總算春暖下雨,到了春耕的農時。
朱棣擔心油燈熄滅,半夜起牀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踩着木屐開門去院門口查看。
剛一開門,他隱約聽見有陣陣叩門聲,這風雷席捲而來,吹散了聲響,本以爲是幻聽,可接下來一道閃亮將山地之間照的如同白晝!
油燈依然在院門口掛着,隨着風向猛烈搖晃,燈芯在搖擺中忽明忽暗,有時候似乎即將熄滅,卻總是能絕處逢生似的重新亮堂起來。
一個夢過無數次的人影站在院門前,雖撐着雨傘,卻遮不住陣陣風雨的侵襲,已經全身溼透了,驚喜的看着院牆上那個木炭所寫的“棣”字。
“妙儀。”朱棣低聲叫道,近鄉情怯,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相認,怕這一切只是無數次夢境中的一個,一旦觸碰,徐妙儀就消失了。
徐妙儀聞聲看去,穿過低矮的竹籬、穿過昏暗的燈光、穿過道道閃電、穿過無處不在的風雨、穿過震耳欲聾的雷聲望去。
“朱棣。”兩粒晶瑩的水滴從凍得蒼白的頰邊落下,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作者有話要說: 讓暴風雨,不,是讓狗糧來的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