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剛剛踏進御書房,就聞得寶劍出鞘,破空刺來的聲響,他本能的打算避讓,但看清持劍之人的相貌,便定定的站在原地,微絲不動。
鋒利的劍尖輕而易舉的刺透了狐裘和蟒袍,在裡衣處驟然停下,持劍者問道:“爲何不避?”
朱棣說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兒臣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
一柄泛着寒光的寶劍隔斷了父子,朱元璋握着寶劍,沒有收手,也沒有繼續往前刺,他靜靜的看着劍尖那一端的兒子,僅僅是一柄寶劍的距離,一臂之長而已,父子之間卻像是隔着天涯海角。
朱元璋冷冷問道:“你在心虛吧,都不問朕爲何要對你刀劍相對。”
朱棣淡淡道:“父皇是天子,天子要做什麼,還需要問兒臣的想法嗎?”
朱元璋放下寶劍,恨鐵不成鋼的看着兒子,“你居然還在爲鳳陽賑災一事忿忿不平,覺得朕糊塗,偏心太子!”
朱棣搖頭說道:“這事已經寫進了《御製記非錄》,白紙黑字,毋庸置疑抵賴,兒臣一輩子都要帶着這個污點,被後人嘲笑恥笑,已成定局,兒臣不會爲此事徒勞傷神。兒臣意外的是父皇寧可相信一個老奸巨猾的外臣,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父皇厚賜李善長土地人口,衣錦還鄉,卻對兒子刀劍相加。”
混賬!我對你是愛之深,責之切!朱元璋向來以嚴父的面目示人,這句話實在說不出口,索性順勢將另一柄寶劍拋給朱棣。
“近墨者黑!學徐家那個到處闖禍的臭丫頭,練出嘴皮子功夫專門和朕慪氣!堂堂八尺男兒,色令智昏!你還記得戰場上鐵血的滋味嗎?拔劍!朕看看你還有沒有朱家男兒的熱血!”
朱棣接劍,拔劍。
朱元璋和李善長喝了一下午的酒,此時怒火和酒精一起將他點燃了,朱元璋雙目赤紅,握劍朝着兒子刺去。
朱棣靜靜的等着父親先動手,寶劍刺來的瞬間,朱棣閃身躲避,卻將劍身棄之不用,握着劍鞘當做武器反攻。
幾次短兵相接後,朱棣的劍鞘準確的接住了朱元璋的劍身,劍鞘劍身合一。
朱元璋喘息未定,“你在嘲笑朕老了嗎?”
朱棣扶着父親坐在龍椅上,淡淡道:“兒臣若受傷,父皇傷心失望;父皇若受傷,兒臣愧疚不安,何必呢,我們是父子,不是仇人。”
這句話戳動了朱元璋的心窩子,他甩開朱棣的手,“你既然什麼都明白,爲何要故意氣朕?”
朱棣說道:“父皇明知兒臣想迎娶徐妙儀,您爲何突然對她表哥朱守謙動手——”
“夠了!”朱元璋舉起手,想要一巴掌將情根深種的兒子打醒,手掌在半空停住,狠狠的拍在御案上,啪的一聲,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震落一地,嘩啦啦砸在朱棣腳背上。
朱元璋怒道:“你以爲朱守謙暗地裡做的那些事只有你知道?早就被李善長髮現了!朱守謙私藏那麼多火器想要做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居然是這件事!難怪父皇如此厚待李善長,這個老狐狸又在背後使壞!震驚過後,朱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守謙侄兒年少無知,被人哄騙了,他已知錯,毀掉了火器。”
朱元璋問道:“他知錯了,那你呢?如果不是李善長告訴朕,朕恐怕要被你矇蔽一輩子!關係到朕和大明江山安危的謀逆大事,你居然隱瞞不報,萬一朱守謙還有後招,殺了朕,你就是謀逆的從犯!”
朱棣說道:“父皇,我絕對不會坐視謀逆之事發生,如果朱守謙不聽勸誡,我不會讓他一錯再錯下去。”
朱元璋嘲諷道:“你已經被徐妙儀迷惑了心智,只要那臭丫頭哭一哭,求一求,你就輕易放過朱守謙了。”
朱棣說道:“徐妙儀深明大義,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她知道罪魁禍首是李善長,她已經和朱守謙解釋一切,朱守謙真的已經收手了。”
朱元璋說道:“不,徐妙儀和朱守謙不一樣。徐妙儀覺得謝再興的謀反案是李善長一手炮製,她和李善長勢不兩立,但是朱守謙——他覺得他父母之死罪魁禍首是朕!他要殺了朕,奪了朕的皇位,爲他父母復仇!”
“朕不計前嫌養了他多年,視爲親孫,他就是這樣報答朕的,朕養了一頭白眼狼!你現在爲了這頭白眼狼,和朕父子反目,朕對你太失望了!”
朱棣說道:“父皇言重了,兒臣是您的兒子,也是您的臣子,無論發生任何事,兒臣都不可能和您反目。”
朱元璋將寶劍遞給朱棣,“你親手殺了朱守謙,朕就信你。”
朱棣不肯接劍,“父皇,朱守謙是你的皇侄孫,是我的親侄兒,您不能殺了他。”
朱元璋說道:“你殺了朱守謙,朕立刻給你和徐妙儀賜婚,決不食言。”
朱棣一怔,夢想就在咫尺,幾乎無法抵抗的誘惑。
可有的時候,咫尺便是天涯。
他若親手殺了朱守謙,徐妙儀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哪怕她成了燕王妃,將來夫妻同牀異夢,由愛生恨,反目成仇……
朱棣想起他發現朱守謙私藏火器那天問徐妙儀,“你恨我父皇嗎?”
她說,“恨。”
他問她,“你愛我嗎?”
她堅定的說,“愛,我愛你。”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也愛她,我不會讓心愛的女人淪落到終日在愛恨中煎熬,蹉跎美好年華。
朱棣搖頭,“父皇,收手吧,朱守謙一時誤入歧途,做錯事了,但他已經悔改,不會謀反的。你不要忘了,他祖父和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他祖父將救命的糧食給了您,自己活活餓死,您就當一命換一命吧。”
朱元璋惱羞成怒,一腳將朱棣踹飛了,“朕生你,養你,給你榮華富貴,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朕做錯了?”
“你不過是在沙場殺了幾個敵人,在鳳陽種了幾個月的地,就自以爲看透了世情,曉得人生冷暖了?簡直幼稚可笑!恩和怨這兩樣東西是不可以混淆的!大哥對朕有救命之恩,朕從未忘記,朕追封大哥爲親王,哪怕大哥的子孫相繼犯了謀逆大罪,朕都不會奪了大哥的尊榮!”
“朕難道對朱文正和朱守謙不夠好嗎?他們恩將仇報,意圖謀反,難道朕還要容忍他們將屠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朱棣捂着被踢的生疼的胸口,跪地說道:“父皇,朱文正和朱守謙父子都沒有真的謀反,李善長在其中興風作浪,挑撥離間皇室宗親,請父皇三思。”
朱元璋驀地拔劍,鋒利的劍刃架在朱棣的脖子上,劍氣刺破了皮膚,細線般的鮮血蜿蜒而下,朱元璋冷冷道:“你再說一遍。”
朱棣說道:“請父皇三思。”
劍刃又往頸脖處逼近了兩頁紙的厚度,血紅的細線開始變粗,像一條蚯蚓似的蠕動。
可朱棣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避閃的意思。
朱元璋手中的寶劍似乎變得千斤重,握劍的右手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皇位和金銀權勢都不一樣的,皇位至高無上,有生殺予奪大權,沒有人能抵擋皇位的誘惑,朕也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意圖窺覬皇位。”
“當年你和太子他們都還懵懂無知,朱文正卻正當壯年,倍受文武百官推崇,一旦他順利奪位,必然容不得你們這些兄弟,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朱棣說道:“父皇,事到如今,您還覺得朱文正是真的謀反嗎?”
朱元璋說道:“皇位的較量,就是你死我活,沒有第三種結果。生死關頭,你不能有任何猶豫,要麼不出手,要麼必是絕殺。朱文正,還有現在的朱守謙是不是真心謀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血統和行爲對皇位造成了威脅,朕要保住皇位,保住自己的血脈,就必須先下手爲強,除掉他們。”
朱棣靜靜的看着父親,似乎若有所思。
朱元璋放下寶劍,嘆道:“你現在想明白了吧。朕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保住你們的榮華富貴。你怨朕棒打鴛鴦,不成全你和徐妙儀的姻緣,對朱守謙太過冷酷。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沒有朕的庇護,朱守謙的今天就是你的將來,你永遠不可能娶到徐妙儀——一旦朱文正奪位成功,封朱守謙爲太子,朱文正爲了拉攏大將徐達,八成會讓朱守謙娶了徐妙儀爲太子妃。”
朱棣說道:“父皇,您現在所說的,都是往最壞處的猜測,不是現實。”
朱元璋說道:“身處皇位,時時刻刻都要居安思危,將所有潛在的威脅統統除掉,必須往壞處考慮,這就是帝王心術。”
朱棣遲疑片刻,說道:“如果按照父皇的想法,將來父皇龍歸大海之後,太子大哥登基,是不是也會用這種帝王心術猜測我們這些弟弟們?”
“混賬!”朱元璋勃然大怒,一記耳光還是落在了朱棣臉上,“大逆不道的東西,如何說出這種骨肉相殘的話!”
朱元璋被自己帝王心術一番話打臉,就像所有的皇帝一樣,總是以最大的惡意防備手足兄弟或者堂兄弟,卻自欺欺人般覺得自己的兒子們能夠一直保持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局面。
朱棣的脣被打破了,鮮血順着下巴流到頸脖上,和剛纔的劍傷合二爲一,蚯蚓般的血跡立刻壯大成了蛇形。
朱棣說道:“所以父皇說的帝王心術是有錯誤的。太子大哥寬厚仁德,從小對兒臣這些弟弟們關心愛護,兒臣也十分尊敬大哥。朱守謙是父皇的親侄孫,父皇殺朱守謙,也是骨肉相殘的慘劇,請父皇三思,饒他一命。”
朱元璋和大哥是親兄弟,大哥甚至爲了他獻出了自己性命,到後來,朱元璋依然對大哥唯一的後人朱文正起了殺心。
殺朱文正,因爲朱文正在洪都保衛戰後的名聲太響亮了。如果朱文正沒這麼優秀,說不定能夠多活些時日。如果朱守謙沒有中買的裡八刺的離間計,說不定不會做出私藏火器這種事情……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即使有,也無法抵過帝王那顆多疑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猜忌。
狼要吃羊,可以找出一千種理由。可是小狼崽子卻質疑老狼的行爲。
朱元璋怒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來,朱棣忙膝行過去扶着父親,卻被朱元璋拂袖甩開,怒道:
“好,很好!既然你堅持認爲朕不該殺朱文正,不該殺朱守謙,那你就承擔不殺他們的後果吧!他們父子一旦上位,你最好的下場,不過是在流放到邊關當一個無名小卒,悄無聲息的死在沙場。”
“從今日起,朕將你從皇族宗室除名,沒有朕的庇護,你一條狗都不如,來人!剝去庶人朱棣的蟒袍,編入軍籍,發配西北戍邊!”
朱棣難以置信的看着朱元璋,“父皇!”
朱元璋說道:“想要保住燕王的身份,就親手殺了朱守謙。”
父子目光撞在一起,誰都不肯退縮。
朱元璋冷冷道:“既然你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命運,朕無話可說,來人,將庶人朱棣拖下去。”
坤寧宮,胡善圍帶着宮人正在擺飯,準備晚膳。
馬皇后問道:“五郎人呢?”
胡善圍說道:“周王還在跪在御書房外,等着求情。”
馬皇后嘆道:“大冷天的,五郎身子骨又弱,不像四郎那樣抗折騰,你去傳話,就說我腰疼,要五郎過來診治。”
“是。”胡善圍告退。
馬皇后掃了一眼餐桌,說道:“要御書房做一道炙羊肉,五郎愛吃這個。”
其實宣朱橚來坤寧宮診治只是託詞而已,馬皇后是想穩住他,別瞎攪和,免得火上澆油。這些皇子都不是馬皇后親生的,但身爲母后,保護皇子是她的責任。
另一個女官應下。
不一會,胡善圍和朱橚匆匆趕來,朱橚撲通跪地,抱着馬皇后的哭道:“母后快救救四哥,父皇把四哥貶爲庶人,發配邊關。父皇還要賜死朱守謙,鴆酒都送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朱重八也在立flag呢,幻想子孫們兄友弟恭,叔侄情深,可他的皇孫朱允炆對付皇叔們的手段比皇爺爺當年還要殘忍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