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盈盈一下午彷彿愛巫師詛咒一般,處處碰壁。乘車無座位,半路巴士又壞掉,等到翠迤山莊,已三點過半。草草欣賞一圈便去聚餐,飯菜價高得賽過古時才女的心,恨不能拋棄飯菜只留價格。
大家等得心急如焚,廚師卻慢得像只蝸牛。
四點半的未班車,四點十五才上全了菜,匆匆忙忙喝酒祝賀幾句,離開時才發現廚師帽子高度竟與菜價成反比,都暗暗叫苦。
谷盈盈打算藉此一遊拉近與浩燃的關係,想象中要酒足飯飽後向浩燃討生日禮物,趁浩燃沒拿,就撒嬌說“人傢什麼都不要,人家就要做你的女朋友”。然後配角們適時起鬨,浩燃酒醉,一衝動答應下來,而且證人多多,酒醒想反悔也不能了。可浩燃爽約,計劃全成空中樓閣,又撞一身黴運,他卻在此陪曲藝閒聊,氣得盈盈髮絲到趾甲無處不火,連汗毛褶皺裡都滿塞着火氣。
“沈浩燃,你混蛋!”谷盈盈捶胸頓足,帶哭腔噴火。
浩燃覺身子癱了半邊,頭腳俱麻,竟習慣性念出瓊瑤劇中對白:“對不起盈盈,你聽我解釋!”
盈盈雙手捂耳叨咕句蔡依林的歌詞:“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浩燃邁步來挪開她柔嫩如夷的手,耐心講述事情原委。可如今解釋宛如貶值鈔票,一麻袋也難換根火柴,彷彿人一沉默語言就立馬增值到連金融專家都跌破眼鏡。盈盈知其奧妙,故緘口不語。浩燃無知一如未答完試卷的考生,死不鬆手,而且像福克納的意識流小說,郵票大事情反反覆覆多層次多角度詮釋。盈盈縱然鐵石心腸也有鐵爛石穿時,終於擡頭委屈說:“你都答應陪我去翠迤山莊了,爲什麼要在這陪曲藝,既然想陪他,爲什麼還要答應我。”一個錯誤被分析得儼然成了兩個,盈盈愈說愈覺有理,趁機流出幾對淚珠,爲傷心痛苦提供了證據。
浩燃彷彿泥人見不得水一樣見不得這個,心裡立刻軟成一團,手足無措地哄她:“別、別哭哇,我們真是在校門口遇到的,你說你要怎麼才相信我呀。”
盈盈見浩燃慌得語無倫次,暗笑着拾起小嘎遞來的紙巾揩揩眼淚說:“那行,我和曲藝那兩封信你總不能一直託着吧,總得有個說法啊!”
曲藝憂傷又惹人憐憫的目光也微微一顫,認起真來。
浩燃在這頗似古時二女爭夫的艱難處境中,內心掙扎得比項羽死前還巨烈百倍,無論天真爛漫的曲藝比嬌媚傲慢的盈盈強多少——何況他隱約感覺盈盈是個城府深得可窺見岩漿的女人——他總不希望經此一事大家反睦成仇。
覃思間。一五短身材相貌醜陋的胖子疾步過來抓住曲藝手腕就強迫着向校內拽去,架勢比義務教育還霸道,生拉硬拽彷彿孩子在網吧被父母抓了現形。
浩燃見到訛詐小嘎的胖子雷墩,滿腔火藥一觸即爆,他猛虎撲食般推開雷墩,拉回曲藝。
重心不穩的雷墩“撲通”聲摔在塵土如毯的水泥地上。
幾人瞠目結舌。盈盈也滿臉愕然。
曲藝憔悴的眼圈不覺噙了汪淚水,她不願讓人看見,所以扭過臉去。
細微動作終未逃出浩燃眼睛,一霎時,浩燃的怒氣像塊瑪瑙色海Lang在懸崖峭壁上轟然一聲撞成煙沙塵霧,他開始後悔適才的魯莽。
雷墩“吭哧”兩聲,艱難爬起,臃腫的藍運動服上沾滿灰塵。他像尊跌暈的巨獸在水泥路板上躑躅一陣後,嘴脣蠕動,“撲”地吐出顆沾血牙齒在地面滾動幾圈。
衆人先忍俊不禁,看他本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今又缺顆門牙,彷彿乞丐家失竊,真雪上加霜了;接着,又一陣心悸,意識到事態嚴重。
雷墩向溥儀般命途多舛的門牙表示憐恤,情知此牙彷彿巴比倫通天塔,除多次被毀滅外就沒留下其它記憶,前陣兒要去訛詐小嘎時被凡強一拳腰斬,補好後愈加脆弱,吃棉花糖粘掉一次,又吐痰吐丟了一回,雖然今天一直是垂懸欲滴的狀態,但他不能便宜沈浩燃這小子,所以一把揪住浩燃衣領吼道:“老子剛花三百塊錢補的牙,你他媽的找茬找老子牙上來了?”說時拳立耳側,浩燃寒毛直豎。
曲藝忙拉雷墩,王翔拉浩燃,小嘎膽怯地躲王翔背後,簡直形似拔河。
谷盈盈站中間充當裁判,攥三張紅一百說:“兄弟消消火,損失的錢我們賠你。那,我代他向你道歉了,你先鬆開他好不好。”
雷墩怪異地品讀了盈盈的舉止神態,然後忿然抓過鈔票,猖狂說句“你小子記着,這事兒不算完”,繼而推開浩燃,扯起曲藝悻悻而去。
谷盈盈見安然無事了,一扭身朝女生公寓堵氣而去,以示不會因這雞眼大的變故而原諒浩燃雞蛋大的過失。——其實是做個欲擒故縱的姿態。浩燃沒過吃豬肉總見過豬跑,忙不迭追去喊她停下。
盈盈要自尊當然不停,只氣咻咻說:“你別來煩我,我不想和你說話。”——“此時,女孩思維短路,不講語法,牽手的心思常用分手的話來表達,這微妙語氣很難掌握。譬如女友撒嬌說你‘討厭’‘好壞噢’,實際暗示你並不討厭,是種鼓勵;假如她氣乎乎說‘你他媽怎麼這麼煩人呢’,那目的很明確,可能就是你真煩人了!”——凌兮曾在高中這樣教過浩燃,而谷盈盈雖如此說,實確在想:你快來煩我啊,那些是反話,我太想和你說話了。可惜浩燃一時愚頓,未記起凌兮教悔,止步安慰:“好我不去煩你,不說話,你回去別再堵氣了!”
盈盈聽完一頓,愈加發火,拂袖而去。
王翔趕來狐疑問道:“曲藝怎麼能和雷墩認識呢?你一下午都和她在一起?”
浩燃搖頭,思忖溫柔純樸的曲藝怎麼會與卑鄙齷齪的雷墩爲友——思維漸漸下沉,陷入迷惘的泥淖。
“我勸你不要急着向盈盈道歉,這陣兒多說對不起未必是好事。”王翔聲情並茂,舉例道:“你看呀,好比第一次向女朋友說‘ILoveYou’,她會瘋狂得爲你跳樓,要每天說三萬遍,那她準會瘋狂得逼你跳樓。我看這事呀,還得靠我!”接着,王翔訴苦不迭,開始嘮叨下午大家如何因浩燃爽約而撞上“黴運氣”——其實就是他們“沒運氣”。
浩燃領其敲竹扛的要詣,一句話就斬斷滔滔不絕的羅嗦,“好兄弟,晚飯我請你!”
吊滷麪韭菜盒麻婆豆腐醋熘白菜,吃得王翔嗝打得好似田中蛙鼓,此起彼伏。
食堂外,葉卷殘秋。樹叢稀疏,繁枝喃呢。紅男綠女成對離去,孤魂野鬼兀自飄蕩。淒涼的惆悵。
浩燃想,中秋佳節實爲中秋家節,有家的都過家節,無家的才過佳節。他仰望月亮,儼然有着“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怯,整張面孔裹得像沙哈拉威婦女,無比神秘。
漸漸已出東凹樓,王翔掏出錦囊妙計:該送芒果蜜桃水晶餅鴨肫肝之類去哄盈盈,再看場電影,所有悶氣煙消雲散。浩燃兩字,“沒錢!”
石板斷裂的甬路上,燈光昏黃迷濛,丁香叢裡躥出一殺氣濃重的男生,滿臉疙瘩彷彿一層蟾蜍皮。
“你倆誰是沈浩燃。”他鼻音凝重,語氣輕蔑,恨沒學過啞語不能手指比劃。
見浩燃點頭,抽出形似匕首的亮物敲着掌心,流氓腔道:“走吧,我們大哥找你。”
浩燃看那亮物發怵,有心逃跑,又顯懦弱,轉身想讓王翔先撤,豈料他早已先撤,果然神出鬼沒,聲都沒留。
“蟾蜍皮”咔吧聲捏斷亮物。浩燃咋舌,以爲匕首捏斷了,又見他剝去錫紙入口咀嚼出可可粉味道,頓然憬悟,始知爲塊巧克力吊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