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八點一刻。浩燃依然酣睡彷彿一腳踩進睏意的沼澤,即使陽光滲透眼皮仍是一抹無驚。昨夜蒼涼,凌兮擾夢,醒後悲愴,寫兩句:盤坐冷顏對月,念憂傷,無限悽惶。悲風拂起嗚咽,剖愁思,揉碎肝腸。然後,擺弄會兒小龜,又擔心起詩歌大賽來,輾轉無眠,無眠再輾轉,惡性循環至三更,方纔睡熟。
此刻。盈盈短信將浩燃從夢的市中心扯到郊外,他眯縫眼摁了確認鍵——“大懶蟲!起來沒?人家昨天一宿沒關機就等你了,你把短信發哪去啦!我在樓下,快下來一起吃早點!”
浩燃迅速更衣,洗面孔,刷牙齒,一壁下樓梯,一壁思索盈盈的溫柔,着實有按奈不住的莫名惶恐。就象哪位好暴力的老師突然好讀書一樣,難免不了讓人懷疑那書不是好書。
“你再不下來我就要衝上去了,就那黑老頭不讓。”W&LTE長袖裙的盈盈撒嬌似的向浩燃報怨。
“哦,我昨天睡的晚——”浩燃長長地打個哈欠,像浮出水面縠紋的河馬。
“哈哈,想我失眠了吧!”她扔掉盒綠箭口香糖,“——小嘎送的,吃着像嚼橡皮渣,我一看包裝,正好過期一週年。”
浩燃悶頭沒聽。盈盈嬌滴滴喊聲“浩燃”,趕去扯一扯浩燃衣袖,“你看人家前面——咱們這不象情侶,你走那麼快,我像個跟班似的。”
浩燃駐足回頭瞧她可憐相,笑着伸平一胳膊。盈盈一臉幸福地跑來鑽他胳膊下,甜蜜得像蔗糖罐裡的螞蟻。
“盈盈,我覺得咱倆這麼走有點像哥們兒!”浩燃深沉地笑了兩聲。盈盈沒生氣,向他貼了貼,嬌癡說:“喏!好奇怪!咱們學校成對的哥們還真多。”
——盈盈的任性像下架圖書般打折是因爲那日與室友逛街時無意間在婦嬰醫院門口偶晤一張熟諳的面孔,躲開後,總襲來陣陣不祥的預感,似流矢刺得她體無完膚。幾日來,坐臥不寧,食不甘味,打電話找浩燃又知他徹夜未歸,真想當時就拽來詰問於他;但過不去的過去告訴她,從心所欲是不可取的,暗氣暗惱地安慰自己說“這是愛情的副產品,不氣惱的不叫真愛”。她慶幸近來許幽涵這**不再尾巴似的迷惑浩燃,枉口拔舌拉關係,抽空冷靜思忖後,自知早期塗得一臉冷若冰霜是很幼稚,好比野鴨子不會因你漠不關心而主動飛到沸水鍋裡,更何況浩燃是隻木鴨。
暮雲漸杳時。浩燃走進小柳老師辦公室,她是老萇接班、大賽監考也是大賽評審之一。她年過30,春心仍盪滌不盡,趕時髦,頭髮燙煙花燙的像鋼絲抹布,打扮越發讓男同事望而卻步。早年她嫌那些追求者太過平平,拒絕施捨愛情於他們,可近來越發覺幾個新講師成了追求目標。她悵惘若失,決心拋股,可股票跌了漲、漲又跌,她這支股總無人問津,像件過了時的衣裳,只能穿着顧影自憐了。
小柳老師苦口婆心說了許多,大意是“萇教授很看好你,我也很欣賞你,詩歌大賽評審工作已是尾聲,你很可能獲一等獎,但世事難料。學校很重視文聯的發展,如果獲獎,你是有望成爲文聯主席的,所以你該去上幾屆校重要幹事那裡取取經,學習學習”。
浩燃美滋滋在自習室找到許幽涵,問“你認不認識上屆當過校幹事的學生,我要去研究學習”。幽涵不懂追問原由,浩燃便竹筒倒豆般把小柳話說於她聽,她沉默一會兒,騙他說“我有個大三朋友當學生會主席,不用急,我去幫你問問”。浩燃笑逐顏開的離開後,幽涵回宿舍四處借錢,翻箱倒櫃找到存摺,又跑了一趟中國銀行,方纔安心。
轉日,小柳老師的辦公室上多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面有一打鈔票和一張紙條,上面是乾淨娟秀的藍色筆跡:取經後受益匪淺,多謝!小柳老師笑着搖搖頭,抽出鈔票,約其他評審當晚一起吃了肥牛火鍋。
領獎那日。梅風地溽,霽靄霏微。一羣人浩浩蕩蕩衝進主樓,勢如破竹,像古代戰爭片,連只醞釀仨字的吳泰泰和寫小說的女孩都在隊伍裡。參賽者無一缺席,不知是去領獎還是去報到!這裡,有把鼻涕流到嘴裡的小蝸牛,有悶頭吃苞米花的肥螳螂,有走路像跳拉丁舞的灰蚯蚓,還有衝男生滿臉跑眉毛的花蝴蝶,聚攏一起儼然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屋內,菜市氣息。浩燃虛隙而進,目透垢發,副校頒獎之舉愈加清晰——一本自撰詩集,還要作家籤售似的簽名留言。旁邊小柳老師紋的兩撇眉毛依然巧克力色,讓人哭笑不得。身後有得獎的同學低語:“這什麼留言,還‘舉頭望明月’?”“你那不錯了,我這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呢!”“不是吧?太幼稚了!沒有飯前要洗手,便後要漱口嗎?嘻嘻!”“一邊去、別噁心!哎!聽說拿一等獎是文聯,叫沈——浩燃。”“男的?……帥不……啊?”“看你那色樣!”
一本獲獎證書,一個水晶筆筒,還有冊圈邊詩集——衛生紙一樣的紙張,由寶馬出版有限公司發行(天知道是否還有奧迪出版社),共87頁,有十頁風景照,十七頁旅遊照——本來風景旖旎,但加夾着副校長大腹便便的臃腫模樣,就顯得越發慘無人道了。浩燃隨便翻一頁《贊西湖》就兩句話:西湖水原來這麼多呀,不行!我得先拉泡屎回來再說。文風直逼曾今可的“打打麻將……國家事管他娘”。浩燃想“難怪校長說爲求風格總寫了撕,撕了寫,於寫撕中寫詩,原來寫的是這種詩”。
“唉,看這書對於讀者真殘忍,無異於自殘。”公寓走廊一人邊翻那詩集邊搖頭嘆息,“如果這都叫詩歌,那真沒散文和小說了。”浩燃笑了,站門口見二冬瓜和凡強在宿舍,便沒進去。裡面髒兮兮地板上是二冬瓜的旅行箱。
“媽媽的,那衣服都快發黴了,學校纔想起軍訓。”二冬瓜突然拍頭叫苦,“哎呦我設那密碼是多少了?完了完了,我那褲腳還沒剪呢,這下糟了”
正拿個G雙頻數字手機看**的凡強跳下牀,推開他,“廢物,開這個還用密碼麼?”說時側耳搬弄兩下,箱子被利索打開。
“強哥就是強哥。”二冬瓜摧眉折腰地恭維。凡強歪躺牀上輕蔑地笑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