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沙塵暴襲捲小城,天空黲黷,陰雲翳日,似原古復來。
清晨浩燃連續掛掉三個幽涵的電話,他借王翔手機撥通了艾蒙電話,聽筒傳來肥厚的聲音:“不就叫雷墩那胖子嗎?他追我高中一妹妹,那妹妹就幫我把他手機借來了,怎麼弄啊浩燃——啊?給他關機呀,好嘞!”
淅淅瀝瀝的雨吸灰塵精華、集汽車尾氣肆無忌憚灑落一地,操場上零星幾對吃沙男女也不很羅曼蒂克,扯手倉皇向樓內逃去,長髮飄逸的淑女雙手掩頭,更跑丟了往日的矜持,生怕雨水會沖刷掉她的美麗。
樓道口擠滿溫室花卉和目光如豆的衰草,他們一壁怒罵天氣該死一壁相互拍打身上灰塵。
浩燃心說“都不忍心把自家搞的一片狼籍,卻都狠心把公家搞的滿目瘡痍。犀牛望月,世事多奇妙啊”。
走廊窗戶邊一小堆女生撇着嘴議論紛紛,文聯內盈盈與幽涵舌劍脣槍吵嚷不休,如“奴顏婢膝”、“含血噴人”、“水性揚花”、“豬卑狗險”之類的成語像連珠炮彈似的射向對方。
吵架講究禮尚往來,譬如兩人對打,交替出拳,倘有一人躲了,反讓另一位覺得打空拳閃疼了胳膊。
爭吵聲走小到暴雨的趨勢,一脈相承活像兩個歌唱家飆高音,徹底推翻“有理不在聲高”的說法。
盈盈力竭詞窮突然降調說幽涵狗屁不是,幽涵冷不防對方蹲身海底撈月,氣得半仰,直翻白眼說盈盈就是狗屁;好比兩軍作戰,彈盡糧絕,連假牙、襪子都當飛鏢擲光,甲方情急下將排泄物扔出去,無奈乙方連屎都拉不出,只好抓起穢物物歸原主。
觀戰者無不彎腰捧腹,口噴鼻血,之後同學研究出“崩屁”、“鳥屁”、“石頭屁”。文人都成屁神,開口都放神屁。
浩燃推門進屋,心說丟臉沒個深淺。
聚攏的同學紛紛散開,準備借拉架揩油的**們見勢逃竄無影。
幽涵臉頰爬滿委屈,盈盈的憤怒燒紅雙腮。數十條目光航空線一樣交錯往來,鴉雀無聲。
浩燃笑着驅散好事的觀衆,低頭將掌心立在面前做閉嘴手勢,盈盈嚥下要說的話。
“胖子的結拜大哥凡強已經幫我約他在咚咚酒吧見面,現在可能到了,我一會和蕭塵要去找兩位答應幫忙套胖子口風的摯交,我想會有收穫,很快會真相大白!”說完,浩燃霍然轉身出校,如靄塵沙中,跳上計程車喊了聲“咚咚酒吧”。
風沙捲動房檐吊墜的刻字竹牌,咚咚酒吧氤氳淡淡的醇香,牆壁精美畫框裡有色彩鮮明的布畫,陰鬱而不頹廢。鋥明無塵的吧檯旁一位穿着很有些巴黎風味的姑娘隨室內輕搖滾的節奏頓首,連腳尖也流入了音樂的靈氣。
浩燃環顧四周,邊邊角角的竹、木飾品透着麗江古城的味道,佈置雅緻,古色古香。
盈盈推門走進酒吧,風塵僕僕,她右顧左盼似乎尋找誰。
窗外渾混不堪,雜物漂浮,她終於看到角落裡手抵下顎凝視自己的浩燃,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鹿觸心頭,呼不給吸。
晦暗桌布上擺兩杯深紅色的雞尾酒,她舉步僵硬緩緩而來,眼神慌亂地跳動。浩燃瞥一眼對面空位,她遲疑一下入了座。
“我一直在想,你和幽涵究竟誰會心虛來這找胖子呢?還是你,不用找了,胖子不會來的!”浩燃平靜地正正衣領緩慢地靠在椅背上,“——喝光這杯酒大家就是陌生人了!”端杯,仰脖,眼睛一直盯着她,像片段的慢放。
“你根本沒有約胖子他們,文聯說的話都是誘餌。”盈盈短暫回溯,驀地凝神道。
“你對我不也一直手招餌釣麼,我想胖子電話如果沒關機,你準不會冒險跑這兒找他。怎麼,你怕胖子喝醉酒和他朋友說出什麼秘密嗎?”表情泰然賽如埃及法老的石像,適才冰冰涼涼順喉嚨流下的酒已化成煤油,潑滿胃壁,熊熊燃起。
盈盈對吸進耳孔的話語付之一哂,亦或是對射擊脫靶的自嘲。
弱光燈漸漸被擰亮,桌布上灑下一片霓虹,鉗在雕花壁框中的冷色調油畫滿溢深邃幽谷的原始氣息。
谷盈盈雙指托起錐形玻璃杯,酒微微搖盪,顏色由淡漸濃宛若暮靄晨曦的雜揉,她臂肘支在桌面,猶豫中顫動一下,爾後不留餘地一口喝乾,酒漬濡溼淺色雙脣。
窗外如注雨水洗滌空氣的混濁,塵沙化爲一地清泥,舒緩音樂夾雜雨聲天籟一般卻透出不爲人知的傷感與悒鬱。一種無名感於浩燃體內凝聚又蒸發,如同目睹澄澈河水瞬間乾枯,龜裂的地面被擠壓似的沉陷,滲出烏黑稀泥、骯髒水泡,成爲淤積枯枝腐葉、散發苦澀氣味的溝壑。
盈盈改換坐姿,從斜挎腰際的猩紅碎花包掏出盒ESSE女煙,抽出一支菸叼在嘴裡極熟練地點上,慵懶地吸了一口,擡起右腿疊放左腿上,薄如蟬翼的麻紗裙襬下露出膝蓋以上的潔淨皮膚。
“沒錯,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像曲藝這樣兒的小妞太愛做夢,單純地令人妒忌,即使我不讓她吃虧,也一定會有別人讓她吃虧。”盈盈側身歪靠椅背,吐出一口煙,嫋嫋升起,漸漸飄散,“猜不到吧,我是個壞女孩,跟很多男人都睡過,包括雷墩。這個世界很現實,你不給他甜頭,他就不會賣力幫你做事。”
一截菸灰撲簌簌落地,敷過脂粉的臉在淡淡燈光調合下透着瑰紅,口吻中翻卷蒼老與憔悴。
“驚訝了是麼!唷!知道大學這麼多男生我爲什麼偏偏追你麼?”她瞟一眼浩燃錯愕的表情,摁滅菸蒂,一字一頓,“別相信我那些甜蜜話,那玩意兒是哄小男生玩兒的。在這之前我戀愛一直都是身體上的,很現實。看出你心裡隱藏不少故事,這讓我挺好奇,但要和你拍拖並不是想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我還有能力用感情去征服一個男孩子——一個心裡有了別人的男孩兒。很刺激的自我挑戰,僅此而已!”
說完。谷盈盈高傲地拎包走出門面斑斕的咚咚酒吧——兩行淚終止不住地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