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寨的人原本都是姓吳,據說是爲了紀念當年的抗金英雄吳玠,後來隨着越來越多的馬姓百姓遷入,這吳家寨也就成了馬家寨。
都是一個寨子的人原本應該和睦相處,然而這馬家寨卻正好相反,這吳姓和馬姓的人平素相見不但不說話,還要怒目相瞪,惹急了雙方吐口水罵人算是正常,就是操刀子捅人的事也經常發生。
後來雙方的族長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雙方約定除了六月二十六日龍擺尾那天是雙方打鬥決定勝負的人,平素決不能動刀子。到了龍擺尾這天,官府也曾派人過來,不是被打跑了就是被打死了,法不責衆,打死了你還不知道找誰算賬,就這樣官府的人再也不敢過來了。
隨着天氣越來越乾旱,這兩年打得越發厲害了,往日也是拿着棍子棒子,打到幾個,打殘幾個,然後一方認輸,另一方勝利,然後就結束。
然而現在不行了,往日溫順的百姓,如出籠的獅子,不知道將會又有多少人死亡。
“孩子他爹,”天還沒亮,寨子南面的馬姓人家,一個婦人忍不住勸說道:“今年就跟族長說一下不要去了,你已經連續去了兩年,也算是對得起鄉親了。”
“老子不去,老子不去那裡有錢養活你們幾個,老子不去,那裡有糧食餵飽你們幾個。”漢子用繩子和布條,細細的綁在雙手之上,然後又吩咐婆娘把幾塊爛鐵皮綁在胸口,這兩年來他也捱了不少棍子,捱了不少刀子,可是卻沒有受傷,也多得了這幾塊爛鐵皮的功勞。
可今年不一樣了,聽說姓吳的狗日的從一隊逃亡的士卒手中買來了盔甲和鋒利的大刀,這次連族長也沒有了信心。
“他爹,”婆娘一邊用布條纏住鐵皮,一邊建議:“大不了咱們搬走好了,聽說江陵城要換主人了,咱們搬到江陵去,就算是當奇怪,餓不死就好了。”
“呸,天下烏鴉一般黑,搬到哪裡還不一樣,老子有手有腳,憑什麼要去當乞丐。”漢子囔囔說道:“再說這馬家寨再壞,也沒有官府的人敢過來欺負。”
這吳姓和馬姓的百姓對內殘忍,對外團結,該交的稅一分也不會少,但那個不長眼的東西要想多收三五斗,欺負到他們頭上,這可得問一下他們的拳頭。
鬥了幾十年還能殘存下來的漢子,誰沒有三五招防身。
“陸老前幾天不是過來了嗎?說江陵的新主人要好得多,外面的糧食聽說都收購三兩銀子一旦了。”婆娘像是哀求,又像是懇求:“陸老不是說了,新主人是一個好官,要不咱們請他爲我們做主。”
“這主他還敢做。”漢子不依,不悅說道:“我說你這次怎樣了?哭哭悽悽的,老子還沒死呢?”
“前幾年,每一次換了官府,不都是說爲咱們做主,可是誰還不是說說而已,這吳姓的傢伙太壞了,仗着自己先到馬家寨,就欺壓咱們。”
“若不是咱們馬家人同一條心,用命去拼,咱們馬家人早都餓死了,所以說什麼老子也要去,就算老子死了,也要拖他們一個下水。”
“他爹,”婆娘用力把布條打了一個死結,還是勸說道:“這次你就別這樣拼命了好不好,前兩年奴家都擔心死了,萬一,萬一你有個不幸,叫奴家和孩子們怎麼活下去啊。”
“唉,”漢子看了看婆娘,又看了看牀上三個小孩,嘆了一口氣:“先活過今年再說。”
漢子再細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爛鐵板,然後從角落中取出一個破舊的菜刀,想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把菜刀放下,然後拿起角落的一條棍子,這條棍子不算長,但大小合適,只需把棍子磨粗糙一點就可以了,至於菜刀,奶奶的,打歸打,一年到頭總要見面,還是鄰居。
婆娘看了看天氣,不忍心再看漢子,把家裡最後的米煮了一鍋香噴噴的飯,等漢子把棍子磨好,飯也熟了。
“他爹,你多吃點。”婆娘不停勸說:“多吃點,力氣也大一些,打不贏就逃跑,先保住性命再說。”
“真是敗家。”漢子囔囔了一句,然後迅速的扒了幾口飯,但無論婆娘怎麼說也不肯再吃了。
“別糟蹋了糧食,等老子回來再吃。”漢子拿起棍子,頭也不回,走進了黑幕之中。
婆娘再也忍不住,眼淚“嘀嘀嗒嗒”的掉了下來,回來再說,要是,要是回不來呢?
漢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應是寅時左右,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從寨子到龍尾坑,需要走一個時辰左右,而約定打鬥的時間在午時,他們是珍惜最後的機會嗎?
隨着這兩年天氣越來越乾旱,打鬥的時間越來越長,第一年雙方都死了一個人,姓吳的殘了一個,然而自己這方卻殘了兩個,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兄弟,後來忍受不了上吊死了。
死了也好,雙腳都壞了,呆在家裡也是吃糧食,可是自己的兄弟死後,婆娘也跟着去了,剩下一個屁大的小孩。
沒辦法,小孩若沒有人帶,肯定是活不下去了,自家的婆娘心腸軟,把小孩接回家,漢子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也跟自己兄弟一樣,自己的婆娘,還有三個孩子,能活下去嗎?
第二年,越發乾旱了,龍尾坑的水更少了,大夥像是吃了*藥一般,處處往死了打,往日的木棍、棒子變成了菜刀、砍柴刀,這一年姓吳的兔崽子死了三人,而自己這方也死了兩人,這仇算是徹底結下了。
好吧,死就死了。年輕的漢子,就這樣死去。
聽說今年姓吳的傢伙,買了刀和盔甲,漢子又有點後悔家裡的那把爛菜刀了,若是有那把菜刀在,多少也能防身。
這木棍子雖然用習慣了,但畢竟是打不死人。
難道自己就真的要打死人嗎?
漢子有點心慌,漢子走得很快,往日需要走一個時辰的路,他大半個時辰就趕到了,此時天也已經放亮。
這裡就是龍尾坑了,龍尾坑是一處泉水,說得嚴重一些是馬家寨附近唯一一處水源。泉水常年不懈,流出來的水灌滿龍尾坑,然後分開兩個支流,一條流向西面吳姓的地裡,一條流向馬姓的地裡。
原本僅有吳姓的寨子,水源是足夠的,後來就算是來了馬姓,水源也勉強夠用,大夥平日動動嘴皮子,也是等到六月二十六日龍尾擺的時候,在插秧下田時才爭吵一番,可是這幾十年來,人口越來越多,地越開越多,而水卻越來越少,若是全部都是水田已經不夠用了。
這樣一來,大夥就起了心思,姓吳的想多要點水,說自己來得早,開得早,自己就該多要點水。
馬姓的百姓肯定就不樂意了,憑什麼你來得早就應該多用水,咱們馬姓的人就不是命了嗎?沒辦法,爭爭吵吵下去也不是辦法,大夥一個激動,打了起來。
好吧,聽說那一次打了好幾個時辰,不過吳姓的漢子終於退縮了,於是約定分水,三七分。
勝利一方可以得到七分水,可以保證水田的耕種,敗的一方就只有三分了,種點旱糧,餓不死保住性命再說。
第二年,吳姓的漢子鼓足了氣,鬥得發狠。於是扳回了一場,這幾十年來的勝勝負負,大夥都爭一個填飽肚子罷了。
今年的旱情來得特別嚴重,龍尾坑的水比往年又少了三分,看來今年打敗的一方,連旱糧也種不上了。
漢子走得很慢,步伐卻很穩。龍尾坑前往,是一塊開闊地,這裡足可以容納雙方各自一百人的對持。兩姓自己也有規定,出人的家庭,土地會得到優先的待遇。漢子不得不來,他有婆娘,婆娘帶着三個小孩,家裡只有十畝地。
漢子慢慢的在開闊地遊蕩,這裡是他的戰場,這裡就是他的希望。他仔細的看着每一個地方,甚至每一個石頭,每一個疙瘩,很多人都認爲他在做多餘的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做的事並不是多餘。
有時候,一個小小的疏忽就可以救你一條性命。
眼看午時將至,漢子終於停了下來,找了一塊乾淨的地方,靜坐下來。彷彿是約定一般,越來越多的年輕力壯的漢子來到這裡,他們將會爲自己的生存而戰。
“良鐵,今年一定要加油了。”年老的族長,揣着微顫顫的柺杖,馬良鐵連續兩年參加爭鬥而無一損傷,使得他成爲馬姓的主力之一。
“嗯。”馬良鐵的話很少,雙手很有力,他也看出了對方確實有幾個驍勇的漢子手中拿着閃亮的馬刀,看來傳聞說得並不假,就是就不知道對方購買的兵器多不多。
若是就只有這麼幾人,自己還有幾分勝算。
太陽,逐漸升上頭頂,身體的影子也落到了腳下,兩位年老的族長,站在中央,吳姓的族長首先說話:“今年,我們吳馬兩姓百姓齊聚,就是爲了協商用水問題,老頭子代表吳姓一百位英勇的戰士再問你們一句,你們若是放棄機會認輸,我們只取七分水,於三分你們馬姓,可否?”
“若是你們敗了,別說我們吳姓不講情面,今年的情況你們也看到眼裡了,我們吳姓要八分。”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了。”馬族長雖然看到閃亮的馬刀在眼前晃眼,但又不用他們上戰場,自然不懼:“你們吳姓若是認輸,我們馬姓也只取七分。”
“好,很好。”吳族長不怒反而笑道:“刀槍無眼,還請諸位兄弟念在鄰里之情,點到即止。”
“好。”馬族長年紀雖大,但是脾氣卻不小:“那就開始吧。”
“停手、停手、都停手。”兩百個漢子,虎視眈眈,一個蒼白的聲音帶着喘息:“兩位老兄弟,都鬥了這麼多年來,今年就聽老夫一句話,雙方五五吧。”
來人正是在吳姓和馬姓中都頗有威望的陸老爺子,陸老爺子對馬姓和吳姓的百姓都有活命之恩,往年這些鬥輸了的百姓,家裡糧食不夠吃,陸老爺子都會借給他們糧食。
“陸老哥。”馬族長有點難爲情說道:“不是我老馬不給您老面子,只是姓吳的欺人太甚,再者,再者今年大旱已成定局,大夥若是沒了水,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啊。”
“陸老哥,”吳族長也尷尬說道:“您老就不要摻進來了,兩姓都鬥了幾十年,您老勸得了今年,勸不了明年啊。”
“兩位老兄弟,就聽老哥一句話。”陸老爺子顯然是趕路,氣還沒喘過來:“老夫已將此事上報官府,官府必然不會坐視不管,你們稍安勿躁,等官府過來處置也好。”
“哼,官府若是有膽子,爲何現在還看不到任何人,您老就不用說了,今年我們吳姓要定了,八分水,一分也不能少。”
“姓吳的,少在那裡吱吱歪歪,打過才知道,別以爲你姓吳的賣了幾件傢伙,我們的漢子就怕了你。”
“實話給你說,我們馬姓的漢子,都是不怕死的爺們。”
“爺們。”馬姓的漢子,被年老的族長激起了勇氣,大聲吆喝,彷彿是要把對方嚇跑。
“好,好,好。”吳族長笑道:“那就打吧,那就打吧。”
“打”已經點燃了火的漢子,終於忍不住暴怒起來,吆喝聲嘶喊在一起,雙方很快就尋找對手廝殺起來。
馬良鐵也算是有經驗的戰士了,只見他雖是衝在最前面,但是手中的棍子和對方一直保留一定的距離,距離一旦超過了他的棍子,他就趕緊往後退,他雙手力氣很大,棍子在他面前揮動,猶如伸長了的胳膊。
“嘀嗒,嘀嗒。”清脆的馬蹄聲打破了打鬥場上的殺戮,漢子趁機退後一步,看到三匹戰馬呼嘯而至。
“張大人。”陸老爺子顯然是認識來人,馬上上前行禮。
“怎樣了。”張貴來不及喘氣,首先問道。
“老夫無能,不能阻礙他們打鬥,還請大人原諒。”陸老爺子尷尬說道:“這是吳族長和馬族長。”
“好啊,私下打鬥,兩位老族長膽子不小啊。”張貴眯着眼看了一下,這些人仇恨雖大,但剛開始怒火還沒有完全燃燒,大家出手還頗有分寸。
“樑顧、大旗,給老子看好了,手中有兵器的都給老子拿下。”張貴皺了皺眉頭,要是赤手空拳還好,現在兵器都上陣了:“奶奶的,那不是官府的兵器,怎麼會落入你們手中。”
“還看什麼看,給老子出手,這麼點人,不是把你們嚇壞了吧。”張貴怒道:“都給老子聽好了,有兵器的放下兵器再打,不放下兵器的老子就幫你們放。”
誰會把他們三人放在眼裡,張貴冷笑一聲,赤手空拳就衝了過去,把陸老爺子和兩個族長嚇了一跳。
張貴身手非常敏捷,先是衝到一個手中拿着大刀的吳姓漢子衝過去,吳姓漢子哪裡想到會有外人出現,一個不覺竟然給張貴奪下了武器,張貴一腳踹過去,把吳姓漢子踹倒地上,嘴裡還囔囔說道:“奶奶的,老子的話竟然沒有人聽了。”
與吳姓漢子對陣的馬姓漢子,剛纔處於下風,憋了一肚子火,現在見有機可趁,手中的棍子得理不饒人,要搞偷襲,張貴回頭瞪了他一眼,怒道:“給老子放下。”
張貴殺人殺得多了,一旦發怒,自然有一股聲勢,馬姓漢子竟然慌張的拋下了手中的棍子:“給老子雙手抱頭,蹲下去。”
此時,樑顧和大旗也衝了過來,他們兩人手執大盾,哪裡有一合之衆,不是給他們撞倒地上,就是給他們踹倒地上,不一會兒,兩人竟然硬生生的在人羣中開了一條道。
“奶奶的,是不是還沒打夠,老子說了,都他**的放下兵器。”張貴威風凜凜的站在人羣中央:“狗日的,都是一夥好兵,力氣足的都跟老子打韃子去,自己人打自己人,真他**的爲你們感到羞恥。”
吳族長目瞪口呆的看着人羣之中的三人,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陸老爺子,這人,這人究竟是誰。”
“荊湖置大使、均州軍都指揮使、均州節度使張大人。”陸老爺子怒他們不給自己面子,懶得跟他們說話。
馬族長低聲問道:“就是江陵新的主人嗎?”
“不是他還有誰,不是老哥說兩位,張大人連韃子也殺了不少,你們這些人還不夠他塞牙縫啊。”
張貴如暴怒的獅子,在人羣中不停走到:“奶奶的,老子就要來江陵了,你們這幫傢伙,怎麼就不能給老子長點志氣,給老子留一分臉。”
“大人,不是我們想打鬥,只是,只是這水不夠分,大夥活不下去啊。”馬良鐵鼓起勇氣,大聲道:“大夥活不下去了,大人教我們應該怎樣。”
“奶奶的,誰說你們活不下去了。”張貴大聲道:“老子看你們都是三大五粗的,有力氣就有飯吃。”
“看你們這份出息,莫非認爲天下就只有你們馬家寨這個屁大的地方,這個屁大的地方還要養活你們這麼多人,難受不難受啊。”
“你看你,”張貴指着馬良鐵,怒道:“就那個出息,衣服也沒幾塊好地方,就這個出息嗎?”
“有力氣的跟老子走,想打仗的參加均州軍,不想打仗的,到江陵轉一圈,保管有人請幫工,有力氣的扛包,挑磚頭,打鐵,挖坑,有技術的砌磚,逢衣服,奶奶的,老子到處找不到人,你們這幫傢伙倒好,就守着這小地方挨窮,他**的真丟臉。”
“大、大人,”還是那個馬良鐵忐忑問道:“能,能養活家嗎?”
“看你小子力氣還不錯,去跳磚頭,還有三兩銀子一個月,還包你小子吃飯。”張貴懶洋洋說道:“你小子要養多少個婆娘。”
“一、一個。”馬良鐵不好意思說道,一個月三兩銀子,可以買一石糧食,自己跟婆娘還有三個孩子,一個月最多不會超過五斗米,而且自己還管吃飯,這樣就更少了,還多出來的一兩多銀子,存起來也夠用了。心裡這麼一想,手中的棍子自然也放了下來。
“不怕死的跟老子打韃子,一個月拿六兩銀子,你小子若是犧牲了,老子給你立碑,每個月給你們家裡小孩婆娘同樣發六兩銀子。”張貴繼續誘惑:“不過得通過測試。”
“真夠丟臉了。”張貴帶着樑顧和大旗走到兩位老族長身邊,怒道:“你們兩人,跟老子回一趟官府,縱容百姓私下鬥毆,還有兵器的來歷,都給老子好好交待。”
“大人,你不能帶走我們的族長。”人羣中顯然有兩位老族長的親信,鼓起勇氣喊道。
“是嗎?誰說的,給老子站出來。”張貴一副老惡人的樣子。
馬良鐵遲疑了片刻,還是站出來,道:“大人,其實也不關老族長的事,都是我們活不下去了,纔要求打鬥,這不關老族長的事。”
“哼,以命相博就能解決問題,鼠目寸光。”張貴環視看了一眼,道:“放心,老子雖然脾氣不好,不過不會爲難老人家的。”
“都給老子想好了,有志氣的都給老子出去闖闖,一個月後老子就到江陵了,你們若找不到活,過去找老子,老子給你們活幹。”
“現在老子定了,這水五五平分,誰也不能多要一分。”
馬良鐵鼓起勇氣,問道:“大人,請問您怎樣稱呼。”
“老子張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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