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驛,本來是指設在渭城的官方驛站。
然而作爲去西域的重要驛館所在,迎來送往大多是駐防西域的文臣武將,雖說去西域要涉流沙過雪山,十去九難還,然而因爲那裡環境複雜,號稱西域三十六國,大小戰事不斷,又是大唐連接西方的重要商道,是很容易建功立業的,許多人去時是微末小吏,回來時往往都加官進爵,一時顯赫。
就連前來送別的,也不乏王侯將相,因此渭城驛的驛長,極盡經營之能事,將渭城驛修建的極爲奢闊,亭臺樓閣、假山流水,不亞於京城鉅富王侯的別野。
不僅驛長驛卒,就連當地的縣令、縣尉等公門裡的人,也都與這驛站熟絡的很。
除了這座宏大的驛館,更有許多的民間客棧,供應往來商旅。可以說渭城的每個人,都靠着這驛館和客棧的營生過活。
因此,有時候所謂的渭城驛,也是指渭城這座城市。
趙大路特別與驛長疏通,給那二人選了一處僻靜的花園,安排了一班伶人歌姬,殷勤照顧着,好不熱鬧。
郭曖鮮于燕跟着趙大路一路來到驛館內,剛轉到那二人所在的花園角門旁,就覺得情況不對,遠處幾個院落裡歌聲喧鬧,此處顯得太過安靜。
衆人慢下腳步,朝着花園中間望去。
情形果然同趙大路說的一樣,一班吹鼓手、幾個歌姬,撫琴的、吹笙的、打拍子的,跳舞的,勸酒的,非常殷勤的正伺候着桌上端坐的兩人。
場面非常的喧鬧纔對,然而卻沒有一點樂音和歌聲傳來。
再仔細看時,那些伶人歌姬,如木雕泥塑一般,做着各自的動作,卻一動不動的僵在那裡。
桌上,一位貴公子,一位矮胖的金吾衛街使裝束的人,樣貌的確是鮮于燕的樣貌,二人正談笑着吃酒。
那位貴公子,卻是一番全然陌生的面孔,想不出在哪裡見過。
郭曖心中不由唏噓,看來這位根本沒易容成自己的樣子,就來冒充自己了。
那二人見趙大路等人來了,卻也不驚慌,易成鮮于燕模樣的只顧吃喝,那位陌生的貴公子,微微一笑,舉起一杯酒,示意衆人。
那些伶人歌姬,還是木雕泥塑一般。不知道是封住了穴道,還是做了別的手腳。
場面十分的詭異,那二人自然而然的樣子,倒使得郭曖和鮮于燕兩位真身有些尷尬起來。
“郭公子、鮮于大人,難得今日有緣,不如坐下來喝上一杯。”聲音如銀鈴般的好聽。
郭曖一聽這個聲音,心裡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又是那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不過這次用了易容的手段,臉上那對美麗的酒窩不見了,眉毛也從新畫過,還特意用了別樣的香,掩蓋了自己的體香。若非特別有心的人,是很難看出端倪的。
那位易容成鮮于燕模樣的人,起身離開,他走路的樣子十分怪異,彷彿那身軀不是他自己的一般,身上的一團一團的肥肉有些異樣的晃動。
只見他慢慢走着,慢慢掏出一件巴掌大小的東西,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樂音悠揚,待到假的鮮于燕繞到郭曖等人身後時,那些被定住的伶人歌姬,竟慢慢恢復了行動,吹拉彈唱、斟酒跳舞,無不歡快,且從神情來看,他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方纔被做了什麼。
“讓他去換身衣服,很快就回來,這一身太熱了。”桌上的人見衆人瞅着假鮮于,喊了一句。
鮮于燕同趙大路耳語兩句,趙大路隨即遣退了幾個隨從,三人來到桌前,一起坐下。
“郭公子、鮮于大人,還有這位趙大人,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啊。”那人雖是道歉,卻有些俏皮,真讓生不起氣來。
“客氣了,只是不知這位公子該如何稱呼?”郭曖如是問道。與其說破,不如且同她逢場作戲也好。
“小弟李長笙,久聞郭公子大名,久仰久仰。”
“哦?就是不學無術專通旁門的浪蕩公子那個名號麼?”郭曖舉起一杯酒,示意道。
“是啊。不然,你以爲別人知道你什麼?風流瀟灑,溫柔體貼?”李長笙頭一揚,一杯酒先喝下肚裡。
“哈哈哈哈,在下這叫雖無爲,而無不爲,哈哈哈哈。”郭曖滿飲一杯,回敬道。
“郭公子無不爲,是把長安城裡的姑娘都看遍了吧。”李長笙說完,咯咯咯的笑起來。
“哎,這個嘛,不敢說看遍,不敢說看遍,八九成,也就八九成吧。一般有幾分姿色的姑娘,我都熟。”郭曖厚着臉皮,故意說道。
“嘁。說你胖,你還喘了。”長笙公子臉色微怒,頭甩過一邊去了。
郭曖心裡微微一樂。歪頭看她。
正在這時,假扮鮮于燕的人回來了。也是五短身材,卻是十分的瘦小,難怪假扮鮮于燕,穿的鼓鼓囊囊,要特意做起肥胖的效果。
此時他已換上一身僕從的裝束,去掉了易容的面泥,露出了一臉的黑毛。是黑毛猴子,扶桑人藥師丸,太上皇身邊的特別護衛。
太上皇的特別貼身侍衛,跟廣平王的人在一起。莫非廣平王選擇了站在太上皇這邊麼?
也或許,是太上皇選擇了廣平王吧。畢竟,廣平王和寧王目前可都是競爭太子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啊。
看郭曖盯着藥師丸若有所思,李長笙嘿嘿一樂,對着郭曖和鮮于燕解釋道:“喏,這個是我的貼身小跟班兒,是祖爺爺送我的禮物,你們叫他猴子就好啦。鮮于燕大人,嘿嘿,多多得罪啦,不過話說回來,他這身材,除了高度,假扮起你來,真是太有難度了。”
鮮于燕看看藥師丸,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啞然失笑,“公——,公子,李公子說笑了,想不到李公子的易容術竟然如此高妙,能把他扮出我八九成的樣子來,真是本領過人啊。厲害,厲害。”
“哎。客氣話就不說了,郭公子、鮮于大人,不知道託付二位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啊?”
“這個?原來李公子專程過來,是不放心我們的辦事能力麼?”郭曖反問。
“嘁,你個大男人,還挺敏感的。這件事,事關一位身在世外的朋友,他不想因爲這件事再涉紅塵,所以我要跟着你們,以免你們誤打誤撞壞了事。怎麼樣啊?該讓我見見杜公子了吧?雖然這件事不想太多人知道,但想來想去,有他幫忙參詳一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要不,我這就把杜公子請過來?”趙大路在渭城迎來送往多了,難免沾染些事故習氣,又見郭曖和鮮于燕對那人十分的客氣,知道那人身份一定很特殊,順嘴就來了一句。
“我有說請他們過來嘛?你看這裡迎來送往的,方便嗎?你這奴才方纔辦事還算伶俐,怎麼現在跟了郭大公子就糊塗起來了。還是等郭公子和鮮于大人用過晚飯,帶我們去你的府衙吧。”
趙大路面紅耳赤,一時語噻。連聲喏喏。
挺俊俏的公子,奈何說話如此刁鑽刻薄,不過又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聰敏過人。
郭曖連忙打圓場,張羅着吃喝起來。衆人也不敢多做耽擱,辰時三刻,衆人酒足飯飽,便在趙大路的引領下,來到了渭城府衙。
一間偏僻幽冷的小院兒裡,月色如水,一張石桌臺上,一盞火燭下,擺了幾碟小菜。一壺酒,還有兩個送別的人。
杜環和岑參,就在今天早上,送別了自己十數年的老友,迴歸故土。念及友人,又想起大唐如今的國運,不知是該爲老友高興,還是爲自己悲嘆。
兩人時而說笑時而慨嘆,慢慢沉浸於久遠之前的時光裡。早把趙大路的叮囑拋在了腦後。
就在這個時候,在東廂房的一道屋脊之上,一條暗紅色的細蛇吐着信子,正遊動而來,在清冷的月輝下,顯得十分優雅。
仔細聽時,還有一陣細微的哨音,輕輕的迴盪在周圍。
很快,它就游到了廊檐的前端,昂起首,正好看到院子裡兩個開懷暢飲的人,他們毫無防備的舒展着自己的身體,神情恣意。
忽然,那哨音調子一揚,變得異常詭異,刺耳。
那條蛇彷彿受到了命令一般,迅即彈射出去,在半空中身形忽然暴漲,張開血盆大口,欲將杜環、岑參齊齊吞進肚子裡去。
兩個正肆意暢飲的人,絲毫沒有察覺這突如其來的災厄。
當杜環正端起一杯酒,送到嘴邊。
當紅蛇的巨口,正懸臨二人的頭頂三尺。
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杜公子。岑夫子。”
是郭曖的聲音,聲音清脆悅耳,雖不至於振聾發聵,卻引得桌上的杯碗,發出嗡嗡的共鳴。
就這樣,那條本已變得十分巨大的蛇,忽然憑空消失了。就好像一個夢,只是不知道是杜環的夢、岑參的夢,還是郭曖的夢,亦或是那條蛇的一個夢。
衆人寒暄過後,彼此引薦。趙大路又安排人添了酒菜,一場歡宴,直入辰時。
郭曖看衆人酒足飯飽,便請趙大路安排了館舍,燃起高燭。遂向杜環和岑參說明了來意。
“高將軍的藏寶圖?一幅畫?”杜環、岑參聽完,不由得面面相覷,一臉疑惑。
郭曖緊接着將畫卷展開,二人注目瀏覽,臉上不禁流露壯懷激烈之意。
“恩,這畫圖江河壯麗,關山雄峻,雲天遼闊,真讓人懷念當初在西域的日子啊。”岑參捻着幾縷稀疏的鬍鬚,歡喜的說道。
“是啊。這的確是將軍的手筆,想當年走馬大漠,逐日獵雁,好不快活啊。”杜環附和。
“喂,喂,沒讓你們鑑定這畫的真僞,這畫是不是高仙芝親筆畫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們在這幅畫裡看出什麼端倪沒有?”李長笙有點急切的打斷了二人。
“哦,抱歉抱歉,還請這位長笙公子見諒,我二人睹物思人,一時放縱了。”
岑參說罷,又同杜環捧起畫卷仔細查閱起來,不僅是畫,就連那裝畫的竹管,都仔細看了個遍。
兩個人邊看邊搖頭,看得郭曖和李長笙不免失望。
“二位看不出什麼端倪麼?”郭曖問起。
杜環和岑參看了看彼此,唏噓一聲。杜環說起來:“諸位,先請不要嫌棄我等絮叨。這幅畫確實是高將軍的親筆,我常年追隨將軍左右,駐防邊關,見哪處山嶽大河雄峻壯麗,一時興起,將軍總會畫上幾筆,他的畫我是認得的。但你要說他一副藏寶圖,嘖,嘖,這我二人就困惑了,我等雖是文官,也都是常年駐防西域,各種地圖看過不少,這一副畫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副地圖。要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倒是有那一兩點,只得考慮。”
“哦?”衆人一聽,不由得再次將目光集中在杜環和岑參身上。
“先說我這邊”,杜環看着衆人期盼的眼神,“你看這一處,這是崑崙山,這是祁連山,這是天山,這是蔥嶺,這是孔雀河,這裡卻是華山,這裡是泰山,這裡是五臺山,這裡是黃河,這裡是長江,這些山嶺河川,雖說佈局巧妙,看不出什麼不妥,但又與各自的實際方位、彼此關係完全不着邊際。尤其是這裡,這一處冰湖,我記得見過將軍練習一幅小畫,和這個非常像,我曾問將軍那是什麼地方,將軍直說那是他一夜夢中所見,覺得很奇怪,就畫了下來。方纔郭兄弟說,這路上行軍所載的東西,可能就是那批寶藏,但這條路,絕對不是實有的路,很難看出它所指的實際方位。”
杜環停下來,看向岑參。
“恩,杜公子說的沒錯。老朽還有一處疑點,可能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就是這梓潼門三個字。這幅畫全篇除此再無文字性的東西,就連那件竹管上都沒有,可能這三個字有什麼特別的指向。”
岑參停了下來,似乎是在尋思後邊的話該不該講。
“恩,我們也覺得這三個字是解開這幅畫謎的關鍵,只是,岑夫子可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來歷麼?”郭曖謙虛的問道。
“這一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