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神弩驚月
未免打草驚蛇,顏真卿指揮軍隊又後退了五里,在一處山谷裡紮下營來。這裡是一片柿子林,腳下是厚厚的落葉,有山脊和樹木擋住了寒風,山谷裡還算溫暖。
有兵卒專門負責打來了泉水,嚴禁燃火,大家便就着冷水嚼着麪餅和肉乾,權當晚飯。
斥候向顏真卿、獨孤歡彙報了自己探查的情報,又經顏真卿准許後,去附近尋了一戶人家,找來他家男人做進山的嚮導。
冬閒時節,這裡家家戶戶的男人便成了獵戶。
幾年前這裡就封了山了,這一帶的山裡都不許百姓進去打獵,除了那座山谷裡,一些進山的小道也安排了兵卒把守。
這幾年冬天,他也只能在這就近的山坡坡裡荒野裡,逮幾隻兔子,套幾頭野豬而已。
不過,他土生土長的,打小跟着父親叔叔們進山打獵,山裡的情況很熟。
獵戶吃着顏真卿給他的肉乾和麪餅,非常滿足,一邊指手畫腳的說道着,一邊咧開嘴憨厚的笑着。
擺在面前的麪餅和肉乾不少,獵戶卻吃的很小心,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的咀嚼着。
吃了沒幾口,他便停了下來:“小人吃飽了,就是豁出這條命,小人也願意帶軍爺們進山,殺光這些狗日的畜生。”
獵戶把吃了一半的麪餅還有一塊肉乾悄悄塞進了懷裡。恰巧被顏真卿看到了。
“你這漢子就吃這幾口?哪能行,明天還要隨我們進山哩,快多吃些。”
說完,顏真卿便拿出更多的肉乾麪餅來,堆在獵戶面前。
獵戶一看,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大人,大人,您真是一位好官啊,只是家裡幾個孩子和他娘,都幾年沒吃過一口麪餅和肉了,您別看我還能打個把兔子,也都是拿去跟城裡的叛軍換些陳糧野菜,自己哪能吃呢,遇見人好的大兵,就給一些餵馬的豆子什麼的,遇見不是東西的,不但搶了兔子去,鬧不好還要挨頓鞭子。”
獵戶哭哭啼啼的說完,忽然噗通跪了下來。
“大人,就讓小的去把十里八村的老少爺們都喊來,一起跟你進山,殺叛軍去。”
獵戶噗通噗通的磕頭,希望顏真卿答應自己,領着鄉親一起進山,幫忙一起攻打叛軍。這些要求自然都被顏真卿勸阻下來。
顏真卿把自己的肉乾分了一些,交由方纔的斥候,連夜送去獵戶家裡,又把一些肉乾麪餅推到獵戶面前,囑咐他好生吃飽。獵戶這才眼淚汪汪的狼吞虎嚥起來。
“漢子,慢些吃,沒有熱水,小心吃壞了肚子。”顏真卿望着,殷切的囑咐道。
夜裡,將士們讓馬匹臥倒下來,又挨着馬兒堆起了高高的樹葉,一個個窩在裡面,就這樣入睡了。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幾聲清脆的喜鵲的叫聲喊醒了獨孤歡,山谷裡晨氣很重,還是有些不舒服啊。獨孤歡望着遠處山巔上映着的霞光,身上感到了一些暖意。
獨孤歡起身看了看,顏真卿早已披掛整齊,一手拿着一塊麪餅,一手攥着水袋,正在同不遠處的士兵說笑着。他正在巡閱自己的隊伍。
幾十名士兵正把馱馬上的軍械卸下來,有些人已經在組裝着什麼。
“是驚月弩。”顏真卿看獨孤歡走了過來,指了指地上東西,對他說道。
“看結構和弩機差不多,不過這架勢可就大了去了啊。”獨孤歡讚歎道。
“哈哈,是啊,幸虧我遇見一位公輸班的後人,是他出主意才造出了這個。
我知道安祿山有鐵索連環馬陣,人馬皆穿重甲,尋常騎兵根本奈何不得,當初顏某爲了守住平原郡,暗中招攬能工巧匠和愛國死士,其中就有這麼一位木匠,畫了一張圖紙給我,顏某看後喜出望外啊,後來幾次詢問,他才吐露他其實是公輸班的後人。
當初安祿山的兵馬來犯,我早已命人暗中打造了一百具這樣的驚月弩,可惜他的連環馬沒來,那些尋常的輕騎兵,這樣的一支弩箭,可以接連射殺十幾人,怎麼樣,厲害吧。”
顏真卿談吐之間充滿了自信。
獨孤歡這纔看清了馱馬之上還有一捆捆的“長槍”,原來是這驚月弩的弓箭。
驚月弩要比普通的弩機大了幾十倍,單弓背豎起就有兩人來高,弓弦是用牛筋絞纏而成,足足有二指粗細。
還有一架弩牀,結構和普通的弩機差不多,只是尾端多了一個絞盤,用來上緊弓弦。
“這玩意兒看起來笨重簡單,和普通弩機結構也差不多,關鍵的是這弓背和準頭兒。這弓背太大了,尋常的竹木根本不可能提供這樣的彈力,這種弩一看也知道,是超遠距離發射的,準頭兒是很難控制的。”
顏真卿對自己的秘密武器很是得意,拍着獨孤歡的肩膀說道起來。
“恩,倒也聽過一些說法,當初統一南方北伐中原的宋武皇帝劉寄奴,就曾造過這樣的巨弩,書中多有記載,後世不少人試圖仿造,確實因爲弓背材料的問題沒有成功。”
一架驚月弩組裝完畢。獨孤歡上前看了看,這弩的弩弓板材足有四指厚薄半尺來寬。
獨孤歡湊近看了看——這弩弓的板材紋理很特別,仔細一看,原來並非一整塊木料做成,而是一片一片極薄且厚度不一的各種木材粘合而成。
“獨孤老弟好眼力,這弓背和弓弦都是那木匠秘密監工製作的,弓弦也是用了特殊的方法炮製了牛筋,再絞纏而成,弓弦本身也極具彈力。”
顏真卿知道獨孤歡已經看出一些端倪,索性坦白道。
獨孤歡試着徒手拉了拉弓弦,果如顏公所講。
“方纔跟你說的準頭兒的問題他是這樣解決的,尋常的牀弩,弩臂上裝填弩箭的是一道凹槽,一般僅有一個含口固定住弩箭,這些驚月弩每一架都用了三個圓度、精度超高的含口固定在弩臂上,保證了長弩在發射出去的時候,是在預定的軌跡上的。
而且就連這些弩槍槍頭、槍桿,也是那位木匠親自監工打造的,槍桿的硬度、韌性、重量都十分的講究,發射出去的時候,不會因爲力道太大,引起震顫從而導致偏離目標。
當時他總共做了三千根這種弩槍,嘿嘿,每次都要儘量回收的,冬夏之季乾溼溫差不同,還有特別的保養方法,哎呀,現在還剩下兩千多根這樣的精準弩槍,可寶貝着哩。
不過那人也說了,假使對方人多勢衆大可不必追求準度,用一些普通的標槍做弩槍也可以。”
“哦?那人此時現在何方?何必將他的本領發揚光大,也好爲天下百姓出一份力啊。”
“沒留住,他好像去了長安,年輕人總是嚮往一些遠大的目標,希望有一天他真的會成爲將作大匠吧。”
將作大匠,乃是唐代九寺五監中將作監的長官,也是天下工匠心中最高的榮譽稱號。
“哈哈,原來還是一位有着遠大目標的匠人。”
“哈哈,誰說不是呢。”
在斥候和獵戶嚮導的帶領下,顏真卿的部隊在太陽出東山的時候,便來到了山谷軍寨之前。
在距離寨門千餘步的位置一字排開,擺開了陣勢。
這一次顏真卿一共帶來十架驚月弩,二百根精準弩槍,五百根普通弩槍。驚月弩的牀架設計了巧妙的裝置,組裝好後可以安放在馱馬背上,短距離運載。
軍陣一字排開,驚月弩也在陣前一字排開,每一架弩有三人操作,一人負責操作絞盤上好弓弦,一人負責瞄準發射,一人負責填裝弩槍。
獨孤歡注意到,那些士兵先是很小心的爲弩槍塗滿了一層薄薄的油脂,才小心翼翼的填裝進去,槍桿的粗細剛好放進孔槽之內。誠然是十分精細的做工。
城寨裡的叛軍,遠遠的望見唐軍旌旗招展,強勢逼近,箭塔之上的哨兵連忙吹響了號角,召集守軍迎戰。
奇怪的是,來犯的唐軍竟在千餘步之外擺開了陣勢,這一段距離己方的弓箭手根本莫奈之何。
叛軍不明唐軍底細,守將只好命令衆人全部來到城牆之上,嚴陣以待。
“這座城寨基礎部分是土石結構,有三丈餘高,往上便是竹木搭建。”
昨夜裡,斥候就已經彙報過了,這也是爲什麼顏真卿一早就把驚月弩備好的原因。
有可能當初工期緊張,事後又平安無事,所以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了。
就在守城的叛軍忐忑不安的揣測着來犯唐軍的意圖時,忽然聽得對方陣中一聲吶喊,緊接着幾道寒光伴隨着尖銳的呼嘯聲,凌然飛到了頭頂上空。
咔嚓。咔嚓。
呼啦,轟。呼啦,咔嚓。
啊——
快躲開,箭塔倒了。
快躲開。
木料摧折的聲音,箭塔坍塌的轟響,士兵的慘叫,頓時亂成了一片。
驚月弩的第一波攻擊,便把城寨上的四座箭塔全數摧毀了。
弩槍射在箭塔的樑柱上,幾有萬鈞之力,直接將海碗口粗細的樑柱摧斷了,槍勢力道不減,穿爆梁木之後,嗡的一聲繼續飛行了一段,深深的釘入了身後的屋牆、泥土裡。有幾根弩槍則接連穿透了數名士兵,適才泄了力道。
獨孤歡騎在馬上,深爲驚月弩的神威所震撼,一腔熱血沸騰不已。
“把城牆打掉。”顏真卿指揮自若。
獨孤歡放眼望去,就見負責填裝弩槍的士兵,各自取了一種特製的弩槍——槍頭不是尖頭,而是一枚香瓜大小的黃銅瓜頭。一種鈍器。每人取了大概五根。
一名旗手打了一陣旗語,負責瞄準發射的士兵紛紛調整了弩機方位,傳來一陣吱扭吱扭的聲響。
“摧——”
十杆銅瓜飛弩眨眼間疾飛出去。
碰——碰——碰——碰——
一聲聲悶響,迴盪在幽谷,搭建城牆的大腿粗細的圓木紛紛摧折,木屑爆飛,每一杆弩槍都在木寨牆上砸開了一個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