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算擁擠的輦車之中,皇上正襟危坐,而皇后與嫺妃則是面對着面。同樣的感受着並不算舒適的顛簸,臉上同樣佈滿笑意,掩飾着南轅北轍的心思。
弘曆當然是高興的,自從雍正十三年入宮以來,他整顆心都撲在江山社稷與身世之謎上,後宮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加之秀貴人的龍胎不慎滑落,宮裡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喜事了。慧貴妃能在這個時候有孕,絕對是令他欣慰的喜事。
然而皇后眉目之中的隱憂,盼語臉上有些過分的甜膩,弘曆不是看不出來。他明白她們的心思,亦知道她們都渴望自己的關懷,只是礙於身份,她們都不能太過彰顯自己小女兒一般的情思,連羨慕也是這樣無聲無息,這樣隱忍的。
從皇后的眸中,盼語看出了些許的寒意,但是她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樣說有什麼不妥。反而是平靜的迎上了那道寒光,不卑不亢亦不失分寸道:“臣妾是想着,還是跟在自己身邊良久的人,伺候的最舒適。自從那溪瀾……”
盼語低低嘆了一聲,復又緩緩道:“剩下樂瀾一個人伴着我,怎麼說都覺得缺了些什麼似的。臣妾是將心比心,怕慧貴妃孕中多憂思。”
說的頭頭是道,可寶瀾是能惹事的性子蘭昕怎麼會看不出來。“嫺妃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只是一切,還是看慧貴妃自己的心思吧。皇上您說呢?”
弘曆頷首,聲音多了些溫和:“倘若她喜歡寶瀾來伺候,也未嘗不可。若不喜歡,皇后只管吩咐內務府的奴才再選好的,緊着儲秀宮也就是了。”
“是。”蘭昕溫順的應聲,卻忽然覺得,她與嫺妃的心是越走越遠了,曾幾何時,那個溫順乖巧,侍寵不驕的嫺妃,終究是擺脫不了慧貴妃無形的鉗制,而變得不一樣了。除了唏噓,蘭昕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明白,事情或許不是她想得那個樣子。
當車輦穩穩當當的停在了慈寧宮正宮苑那一瞬間,蘭昕敏銳的目光,正瞧見弘曆的臉色一瞬間繃了起來。
“皇上,太后抱恙,身子原本孱弱。臣妾以爲是不是不便久擾,不若讓錦瀾先往儲秀宮打點一番。請罷安即可接慧貴妃妹妹回宮安養。”蘭昕的心依然懸着不能放下,太后是什麼心意,有何用意她猜不到。而這邊,皇上的怒氣,怕不是這麼容易消退的。
盼語聽不出用意,還當是皇后怕攪擾太后靜養,附和道:“皇后娘娘說的正是,慧貴妃娘娘回自己的儲秀宮安歇,可能更舒心愜意。”
弘曆對蘭昕點一點頭,一提龍袍下襬,邁過高高的門檻兒,走了進去。薛貴寧扶着蘭昕的手走進去,盼語身邊是樂瀾陪同着進去。
雅福早已經迎在了門外,身側還有慧貴妃的侍婢碧瀾。身旁還立着八個清秀俊美的小宮婢,均是一臉的喜氣。見皇上來,衆人均福身討賞,口裡連連道賀:“恭喜皇上再添阿哥,福澤綿延千秋萬代。”
輕輕的嗤鼻聲,唯有自己能聽見。樂瀾用笑意遮蓋嫌惡之色,一點也沒給嫺妃惹麻煩。她就不明白了,這邊兒慧貴妃才被查出有孕,怎麼奴婢們馬上就說是位小阿哥。這也太差強人意了,不知道的,還當慧貴妃已經誕下麟兒了。
這幫子人,即便是在慈寧宮伺候的,也半點不穩重,活脫脫的惹人討厭。攥着嫺妃的手,比平時更爲用力,溼溼的捏住了一把冷汗。
盼語分不清楚,這冷汗是自己的還是樂瀾的。她謹慎的隨在帝后身後,並不敢四處看,或者拉下臉來。強顏歡笑到了這樣的境地,也練就的爐火純青了幾許。
“太后。”弘曆最先開口,伴隨着簡短的兩個字,他依足了了禮數,向太后行禮。隨後是皇后與嫺妃,一臉喜氣的朝太后福了身。
高凌曦則緩慢的站了起來,由四名宮婢簇擁着扶起來,朝帝后行禮。那架勢,正是十足十的寵妃當有的派頭,儘管她笑着,純美無暇的面龐看不出一點得意,可就是讓人刺心的厲害。“臣妾給皇上、皇后娘娘請安。”
看了皇后一眼,太后這才笑着說道:“都平身吧。皇上快坐下,與凌曦好好說會兒話。皇后與嫺妃也做,雅福去奉茶來。”
其實這會兒的氣氛,多少是有些尷尬的。蘭昕才與太后齟齬,馬上又得賠着笑臉。她只覺得臉皮僵硬的她有些扯不動。“多謝太后。”
弘曆一眼就瞧見,太后手臂上的棉紗布,裹在衣袖之外,還有嫣紅的血水,少不得問道:“太后何以傷的如此重?”
太后撫了撫手臂,神色平和道:“不瞞皇上,正是爲你昔日奶孃如英所傷。哀家還記得,她是雍正一十二年重返的皇宮,對哀家說,鄉間沒有了活路,但求留在哀家身邊繼續侍奉。至此,便一直到了今天。”
高凌曦有些詫異,按理說請皇上皇后過來,應當是噓寒問暖,關心自己成孕之事。怎麼好端端的冒出一個奶孃?然而她見皇上神色凝重,不敢多言什麼。只以稍微得意的目光,瞧着嫺妃,好似成孕便可高高凌人之上。一點餘地也不爲嫺妃留。
弘曆斂息,不動聲色:“奶孃已經去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不曉得爲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后也怎麼都想不通似的:“皇上有所不知,盜取宮中財物,她並非第一回了。先前,哀家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一回,她更是變本加厲,偷拿了哀家才入王府時,先帝賞賜的金簪……
那可是先帝留給哀家的念想啊,若非如此,哀家也實在不必攔她。”
太后對雅福使了個眼色,雅福輕輕擊掌一下,便有內侍監捧着一疊有字跡的紙走了進來。“皇上,您自己過目。”
弘曆看了太后一眼,李玉忙接手那銀裹黃楊木的托盤,轉呈於皇上面前。
“這裡的每一張紙,均是京城各大賭坊的借據。從城南到城北,但凡是有名的賭坊,逐一去借過銀子,欠過帳,一個也沒有落下。”太后有些不耐煩,更多的則是嫌惡:“這人便是如英嫡出的兒子,陳九。”
“陳九?”弘曆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再細細一想,小時候還曾經見過這陳九。他天生貌醜,乃陰陽面,首次相見,自己愣是不敢靠近。
蘭昕見弘曆真就是想起了什麼,心裡稍微安心了些,顯然太后是有備而來。無論是真是假,還是存心挑撥自己與皇上的情分,都不是特別要緊。現下雨過天晴了,她只希望太后能將戲份兒做足,不讓皇上再存怨於心,就是再好不過了。
“你幼時見過這陳九的。”太后合着杯蓋,輕輕吹散了熱茶氣:“是個天生的面上有黑色胎記的男孩兒。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印象。”
太后並非是要問皇上什麼,只自說自話:“本宮以爲,如英之所以混跡不下去了,多半是因爲這個兒子,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八成是爲替兒子還債,如英才不得已走上了這條歪路。”
心有些涼,太后微微嘆息:“這些也是哀家才讓人出去打探回來的消息,若非如此,哀家也不至於爲了一柄金簪就……”
弘曆雖然不曾流連賭坊之間,可昔日爲寶親王時,也總去過一回兩回。看太后所呈的借據,有蓋有樣,時間地點鑑證一應俱全,根本不似假的。果然如此,太后的說法倒也合情合理。但是玉牒的事兒又怎麼解釋,難道說,奶孃口中先帝親筆所書的玉牒,就是在這個陳九手中麼?
倘若如此,他就必得比旁人快一步,找到這個陳九才行。
太后似乎看穿了皇上的心意,忙不迭道:“哀家想着,如英既然已經沒了,能幫則幫。誰知賭坊說陳九已經還了所有的欠賬,正是今兒一早的事兒。京城幾十家賭坊,竟然陸陸續續在一個早晨,都收到了他的償還,而現在你所看到的借據,是賭坊存留的附錄。
原本的那一份兒,都交還給了陳九。哀家奇怪的正是如此,他怎麼可能在一夜之間籌到這麼多銀子呢?”
眉頭蹙的很緊,弘曆並不怎麼相信太后的話,只是礙於慧貴妃、嫺妃均在此處,他也不得不含蓄的表明心意。“朕聽奶孃說,她見過先帝親手所書的玉牒。那玉牒是大內之物,也必然值些銀子。莫不是她偷偷盜取了玉牒,給自己的兒子還債……”
蘭昕聽聞“玉牒”二字,心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皇上還是過不了自己的心,他還是不願意此事匆匆忙忙的揭過去。哪怕是當着太后的面,他也盡然敢道出心中的疑惑。這未免太過冒險了,倘若太后真的不是嫡親的額娘,那麼她能容得下一個疑心自己,甚至會廢黜自己的所謂兒子麼?
一雙眼緊張而惶恐的凝視着太后,並未顯露情緒的面龐,蘭昕屏住呼吸,生怕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傾瀉。太后會當着宮嬪的面兒翻臉麼,而皇上又會不會信她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