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皇上離開了長春宮,蘭昕發覺自己的衣裳已經被冷汗沁溼了。“索瀾,去準備熱水,本宮要沐浴更衣。”
索瀾動了動脣,想問皇后方纔皇上言之何意,見皇后滿臉的失落,到了脣邊的話還是嚥了下去。“奴婢這就去準備。”
錦瀾領着小侯子進來,喚住了要往內寢去的皇后。“娘娘稍等,小侯子說傅恆大人有話帶進來。”
蘭昕停下步子,轉身道:“何事?”
小侯子恭敬上前,如實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傅恆大人讓奴才轉告娘娘,夜來風涼,怕是要變天了。未免淋雨溼衣,沾染風寒,大人請娘娘切勿貪涼出宮。”言罷,小侯子不放心道:“娘娘,大人刻意囑咐了奴才,一定要把原話說給娘娘聽。奴才從大人的臉色隱約瞧出,好像是焦急的事兒。”
切莫出宮,看來傅恆也聽聞了風吹草動。蘭昕微微頷首,隨口問道:“這話是傅恆見了曹旭延之後,才吩咐你的麼?”
“是。”小侯子答得利落:“見了曹御醫,大人急匆匆的追出來,奴才那會兒還未走呢。”
“你去吧。”蘭昕已經明白了傅恆的心意,他必然是知道了什麼,又不便明說,只好這樣叮囑自己不要出宮。曹秦川死在天牢裡,太后沒有取曹旭延的性命,留下他這條活口,卻不知道意欲何爲。總不至於就是爲了傳這番話給自己吧。
可是皇上的心意……
蘭昕表面上雖然平靜,可內裡依舊是焦慮難安的。沁在浴桶之中,由着索瀾與錦瀾將溫熱且帶着香氣的水,一瓢一瓢從肩上淋下來,心裡的滋味一時間也是難以說清楚的。眸子裡滿滿是嫋嫋的水汽,氤氳成霧,皇上心裡真的就沒有一點忌諱麼?
陪在他身邊這樣久,蘭昕忽然卻覺得有些看不清他的真心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兒,彷彿自己的心也隨着這水汽,慢慢的蒸騰乾淨,慢慢的裂開,疼的無法言說。
着了一件簡單的衣裳穿在身上,蘭昕輾轉返回了內寢。
索瀾預備侍奉皇后篦頭,卻見皇后依然滿面的無奈,少不得規勸道:“娘娘,皇上心裡擱着娘娘,纔會對許多事情耿耿於懷。若是不相干的人,總不至於什麼都放在自己心裡的。您還是別想太多了。”
蘭昕長嘆了一口氣,哀怨不已:“並非是本宮想多想,亦並非是本宮願意介意。索瀾,你明白麼,本宮陪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是怎麼看待與皇上的情分,是怎麼全心全意愛慕自己的夫君,難道皇上會感覺不到麼?”
“怎麼會,皇上必然能感覺到。娘娘,您別多心,皇上待您總是最好的。即便紫禁城裡佳麗三千,可皇上從未輕看過娘娘一分,更不曾有半點冷落。在皇上心裡,亦唯有娘娘纔是妻子,纔是大清母儀天下的皇后啊。”索瀾噙滿了眼淚,替皇后感到失落。
良久無言,再開口時,蘭昕的聲音已經略有些顫抖:“本宮只是不明白,若真是彼此誠心以待,若皇上真是念本宮爲妻,何以還會生疑?”微微一嘆,她斂去了愁苦之意:“罷了,無論皇上的真心如何,本宮都會按照聖意去做。”
不光因爲那是皇上的聖意,還因爲那是他夫君的心意。既然要做,便好好的做吧。總歸讓他看清楚也好,前塵往事如何,她對他的心,從來都不曾變過。
“你們都下去吧,本宮乏了,小憩片刻。晚膳時分再來喚醒本宮。”蘭昕慢慢的合着被子躺下去,頭枕着舒適的軟枕,心裡的焦躁似乎減輕了幾分。可不知道爲什麼,眼裡的淚水卻如同一彌清泉,滑緩無力的順着兩眼的尾端,慢慢的淌下來。
冰涼的流進耳朵裡,那滋味當真是難受。蘭昕閉着眼睛,輕輕用手背抹去了淚珠,一下兩下,可怎麼也擦不乾淨。
宮裡頭,哪有沒有委屈的人呢。上至皇上,下至奴才,誰不是天天挨着委屈苦熬過來的?蘭昕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被真心在意的人所傷,這份痛苦,如何能消受。
不知過了多久,蘭昕漸漸的失去了知覺,好像痛楚也沒有那麼明顯了。唯一的感覺,便是好像誰再擦拭她的淚水。那樣的溫柔,那樣的細膩,溫熱的手指請緩緩的拂去她冰涼的淚水,滿滿是疼惜與包容,那種感覺當真很好,讓人不捨得睜開眼睛。
只是……
蘭昕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猛然睜開了眼睛。果不其然,站在她面前的人並非是弘曆而是和親王弘晝。
“你怎麼進來的?”蘭昕沉着眉頭,臉色發青:“這裡可是後宮!”
弘晝冷哼一聲,縮回了自己的手,傲慢道:“非但是後宮,還是皇后您的寢宮內室呢。可本王要來,任憑紫禁城裡有千軍萬馬,又能攔得住麼?”
坐起身子,身上的錦緞薄被便下滑了去。露出小衣胸口,一片光潔的雪白。蘭昕窘然不已,慌亂的捂住身前:“你……”
慢慢的撇過頭去,弘晝已是十分的不痛快:“從前本王以爲,寶親王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畢竟有你富察家鼎力相助,他要成爲皇上簡直易如反掌。到後來,本王又覺得,能成爲寶親王福晉是你的造化。若是跟從了本王,你不過就是個尋常的王福晉,哪裡有母儀天下的榮耀。
可今兒自己親眼瞧見了,才分外明朗。什麼福氣,什麼造化,不過是自己說出來好聽,讓旁人眼紅眼紅,實則卻捧着錦被,默默躲在內侍哭泣的命數罷了。”
“你是嫌害我害的還不夠麼?”蘭昕沒好氣道:“宮內外盛傳本宮與你有私情,以至於太后利用了這一點大做文章。我自問沒有什麼比旁人好,比旁人尊貴的,唯獨這清譽,是一點兒也不可損毀,卻也被你摧殘的不剩下什麼了。
今日皇上有了明示,令我與你相見,讓太后以爲你我真有私情,你就來了。”蘭昕長出了一口氣,慢慢道:“或許是你暗中被人盯梢,或許是長春宮早已在太后手裡血滴子的監控之內,總之你來了,皇上便要來了。千萬種屈辱的死法,我卻沒想過,自己竟然會以這樣一種令人噁心又醜陋的死法,羞辱而去。”
弘晝凜然而笑:“我卻不知道,你究竟是怕死,怕毀了清譽,還是皇上知曉你與我的陳年舊事?”
蘭昕啞然失笑:“敢問和親王,本宮與你到底有什麼陳年舊事?”
這一句聽似輕飄飄的話,徹底的激怒了弘晝。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在她眼裡根本蕩然無存。她不記得曾經策馬飛馳,與他暢遊的情景。她亦不記得,手把手的教她擲飛鏢的樂景。花前月下,鳥啼清風,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他都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而她卻不以爲然,甚至早已經不記得那些過往。
“我真想掐死你。”弘晝氣急敗壞:“若是當初,知曉你允諾嫁給和親王時,就狠狠的掐死你。本王這些年豈會如此心痛。你倒是無妨,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些年是怎麼捱過來的?”
“現在動手也不算晚。”蘭昕平和道:“你能走進長春宮,亦有法子走出去。若我的死,能平息後宮的風波,也算一樁美事。反正……自從永璉去了,我的心也已經死了大半。”
“你以爲你這樣說,本王就不敢了?”弘晝逼近一步,蘭昕更加惶恐的抱緊了身前的被子,蹙眉道:“要動手就儘快,男女授受不親,你犯不着在這裡耽誤時辰。”
弘晝沒有想到,蘭昕竟然會薄情至此。他曾經想過,因爲皇后有端慧皇太子,爲能讓自己的孩子登基爲帝,她不得不壓制與自己的情感。他也天真的以爲,自己取代了弘曆,成爲大清的新君,那麼富察蘭昕爲了家族的榮耀,亦會留在他身邊,做他的皇后。
孰不知,原來在她心裡,根本早就已經沒有了自己。非常乾淨的沒有,一點也不留戀的沒有,通通沒有……
“我殺你,只會叫我自己更噁心。”弘晝的話,刺痛了他自己的心。“我的人旁敲側擊,打探了切實的消息。太后的安排,是在坤寧宮的戲臺子……我不會去。”
言罷,弘晝捲風而去,幾個翻飛人便消息在了內寢之中。
蘭昕這才鬆了一口氣,方纔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這驟然的鬆懈,只讓她頭暈。“索瀾,給本宮熱茶。”
耳房之外,並無半點動靜。蘭昕吃力的又喚了幾聲,好半天才見錦瀾匆匆而來。“皇后娘娘恕罪,索瀾不知怎麼於耳房昏睡過去,喚也喚不醒……”
許是和親王的傑作吧,蘭昕沒有明說,只道:“本宮口乾的厲害,去奉熱茶來。索瀾許是太累了,由着她睡吧。”
南書房之外,李玉領着一個面龐肅清,卻極爲面生的男子求見。
弘曆隔着門只嗯了一聲,示意那人走進去。見狀不對,李玉掩上門遠遠的退開一旁,卻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只知道他求見,憑的是皇上的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