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永璉不幸夭折,弘曆的眉頭之心似乎就添了一抹濃郁的憂愁,印在他原本平坦的雙眉之間,化作一條並不見淺的皺紋,蒼涼備至。也有好些日子沒有入後宮了,去也無非是陪着皇后說說話。
在旁人看來,皇后驟然獲寵極爲奇怪,且還頂着過分嚴苛的罪責。可在弘曆看來,這些竟是皆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倘若真的是蘭昕心腸太硬而致使永璉早夭,那自己便是催動她鐵石心腸的誘因。
於是弘曆不想爲自己辯駁,這樣的痛楚,唯有陪着她一起承擔,纔不算辜負這些年的伉儷情深。
王進保看了一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時辰,便躬着身子道:“皇上已經看了多半日的摺子,也該歇下了。奴才瞧着,敬事房的奴才該把柏貴人請來了。”
“你去告訴皇后一聲,朕已決意將端惠皇太子的金棺,暫且安置於京西的田村殯宮。陵園稍後再議。依朕所想,便是能讓那個永璉長久的陪伴在朕與皇后身邊兒,別離得太遠了。”眉頭間的皺紋又被蹙緊的眉宇擠的更深了,弘曆絲毫沒有覺出什麼來,沉沉的闔上了雙眼。
千算萬算,的確疏漏了這一點。弘曆登基這幾年,可謂風波不斷,但他是真的沒有想過,皇后才稍微不濟,竟然有狠手伸向了嫡親子永璉。真的如宮裡的傳聞一般,盡是純妃所爲麼?弘曆尋不出一點直接的痕跡,與此同時,他也不希望永璋再受苦。
“皇上,敬事房已經將柏貴人擡了來。”李玉見王進保出去,便兀自進來稟告。才走進來,就嗅到一股濃郁的薄荷涼氣,心知皇上必然是又頭痛了。忙道:“皇上若是身子不適,奴才便吩咐敬事房擔待些……”
手掌下壓着柏氏之父柏士彩邊陲之戰,首戰告捷請安的摺子,料想這會子,朝廷內外不知道對少眼睛盯着自己呢。人人都想看看皇上是如何犒賞功臣的。
想到這裡,弘曆的眸中劃過一絲無奈,身爲皇上,許多時候他並非出自真心去疼惜宮嬪。也就不能怪她們之中的許多人,也是懷着同樣不良的動機,與自己親近的。這本是歷朝歷代均有的史實,看開了反而好些。
腦子裡忽然閃過了婉貴人陳氏那略有些無辜的眸子,弘曆的心一分一分的晦暗下去,嚯的站起了身子:“無謂讓人候着,走吧。”
柏絮妤如何會不知道爹爹勝仗的消息,於是當敬事房來景仁宮傳旨的時候,她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內侍監將她橫擡至龍榻上,柏絮妤閉上了眼睛。光溜溜的身子蜷縮在柔軟的毯子裡,竟然很是畏懼,好像隨隨便便的一陣夜風灌進來,都是滿心的涼意。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獲寵,更不想讓皇上覺得,給了她些許的恩惠便能讓她感恩戴德,滿心歡喜的領受皇恩。
於是內侍監才退出去,柏絮妤便嘗試着坐了起來。
皇上的寢殿,處處皆是滿眼的明黃,無處不顯示皇家的威嚴與奢華,沉甸甸的天子重厚,壓得人喘不過氣。
緩緩的起身,將裹在身上的毯子一併褪去,柏絮妤一眼就瞧見了皇上的衣櫃,也顧不得狼狽與冒犯,迅速的扯了一件如常的水衣套在了自己微微發顫且一絲不掛的身上。
動作才停下來,就聽見門外的內侍監提着嗓子吆喝一聲:“皇上駕到。”柏絮妤連忙一個飛身,彈跳着奔上了龍榻,將身子捲進了方纔的毯子裡,緊張的閉上了眼睛。慌忙間她忘記了關上樟木櫃門,翻動的痕跡格外明顯。
於是弘曆一走進來,便覺得有些奇怪。
李玉等人,僅僅是留在門外並沒有跟進來。內寢之中,頓時只剩下皇上與柏絮妤兩人。
好半天沒有聽見動靜,柏絮妤微微睜開了眼睛,卻忽然發覺,皇上就在近處,正直直的看着自己。
“皇上萬福金安。”柏絮妤一時心慌,整個人猛的坐了起來,毯子是才裹在身上的,卻沒有裹緊,順着皇上絲滑的水衣,輕輕掉落,露出了一片淡淡的明黃之色。
“你的嬤嬤就是這樣教你侍寢的?”弘曆詫異卻並沒有動怒,只是不解的看着眼前的柏氏,似乎很想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柏絮妤搖了搖頭,謹慎而恭敬:“回皇上的話,嬤嬤並非如此教授臣妾如何侍奉皇上。而是臣妾自己以爲……”
“你以爲什麼?”見她略有些吞吞吐吐,弘曆順勢於牀榻坐了下來。
咬着脣瓣,柏絮妤沉了沉心氣,徐徐道:“臣妾斗膽揣測聖心,以爲皇上必然是不想聽假話的。既然如此,臣妾也不想欺瞞皇上。從入宮至今,也有半年了,皇上從未想起臣妾來原也無可厚非,可偏是家父立下戰功,臣妾就恩准侍寢,實在……”
弘曆一聽便明白,隨即冷哼一聲:“柏氏好大的膽子,揣測聖意便也罷了,竟然還怨懟朕一直冷落於你。於是乎待朕想起了你來,便要以你父之戰功作爲回絕朕的由頭麼?”
“臣妾不敢。”柏絮妤聽着皇上的語調雖然涼薄,但起碼沒有震怒。而字裡行間,似乎饒有興味,想必是自己的舉動言辭依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此甚好!柏絮妤少不得暗自慶幸,可得意之色全然壓制於心,外表硬是不敢顯露分毫。
“爲着皇上的聖明着想,臣妾寧可不侍寢。”柏絮妤將脣瓣要緊,面色堅韌道:“雖然臣妾的心思與六宮其餘姐姐的沒有什麼不同,也的的確確是以侍奉皇上爲榮。但若然皇上不是真心喜歡臣妾,而是將臣妾作爲一件籠絡將士之心的工具,那麼絮妤寧願抗旨不遵,也不想白白佔這樣的便宜。”
跋扈的見得不少,如海貴人之流,總是目空一切的。倨傲的也總不在少數,從前的哲妃便是最會仰仗自己身份刁難旁人的了。這些女子雖然都有些性格,可弘曆總覺得輕浮了幾分,並沒有真就心疼到骨子裡去。
反而這柏氏,牙尖嘴利,當面也敢口無遮攔,還真就是不怕自己震怒而處置了她。弘曆眉目之間凜起深深的涼意,目光也變得嚴肅了幾分:“如你所言,朕便是要仰仗你父親的戰功才能穩穩當當的坐在乾清宮裡聽政了?”
柏絮妤發覺皇上的口吻不如方纔柔和,頓時心中一驚,連忙起身跪在了龍榻之上:“臣妾冒昧,口不擇言,可臣妾並非是這個意思。對皇上而言,翻牌子侍寢,幾乎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對臣妾而言,成爲皇上的宮嬪是一輩子的大事。
皇上不僅是天子,更是臣妾的夫君。夫君心裡若沒有臣妾,那絮妤這錯嫁還有什麼指望。可儘管如此,臣妾還是希望皇上能以誠相待,莫要虛以委蛇。臣妾寧可孤清,也不要虛假的情分。”
“李玉。”弘曆聽完了柏氏的這番說辭,想不生氣都難。“朕小有不適,將柏貴人送回宮去吧。”
這便是柏絮妤自己所求才得來的“殊寵”麼?她自己也說不清,總歸心裡還是很失望的。原以爲皇上會因爲她這番“直言不諱”而對她青眼有加,可事情往往事與願違。當然,柏絮妤也並不氣餒,相信從來沒有誰敢這樣對皇上說真話。
想必也因爲這一番“真言”,皇上一準兒會記得她,這便是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之一了吧。“皇上是水衣……”柏絮妤扯了扯自己套在身上的衣裳,眸子裡閃過一絲尷尬。
“既然你喜歡,朕便送了你。”弘曆自然沒有強迫她脫下來的意思,反而吩咐李玉:“好好送柏貴人回去,今日便真是委屈了她。”
“嗻。”李玉自然不知道方纔柏貴人那番驚天動地的言辭,可從皇上奇怪的神情之中,他已經猜到這柏貴人出手不凡了。能在第一次侍寢,且未遂之時,就給皇上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想必她是不簡單的。人恭恭敬敬的送出去,他隨即轉首欲告退,卻分明瞧見皇上眼裡的一絲讚賞。
次日一早,慧貴妃便侯在了養心殿等着皇上下朝。
因是陳進忠陪着皇上去了乾清宮,高凌曦正好拉着李玉閒話。“本宮聽聞皇上昨個兒微有不適,連侍寢的柏貴人也送了回去,心裡實在不寧。敢問李公公一句,皇上是怎麼個不舒坦,何以沒有傳召御醫侍寢?”
李玉躬着身子,輕緩一笑:“慧貴妃娘娘切莫憂心過甚,皇上無非是看了一天的摺子有些睏倦了。想着並沒有什麼要緊的,就沒有勞動御醫來瞧。您也是知道的,若是養心殿傳召了御醫,想必太后與皇后哪裡都得驚動。”
高凌曦點了點頭,想着也確實如李玉所言:“是了,端慧皇太子薨逝,太后與皇后均傷心不已。皇上這麼做也無可厚非。可本宮還聽聞了一條略有些無稽的傳言,說皇上不大喜歡這個柏貴人,公公眼明心亮可覺得確有其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