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八年十二月十四日,大雪。【,凜冽的寒風猶如揚在風中的刀子,輕而易舉就能劃破人的臉皮,留下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大風還夾雜着鵝毛般潔白的雪花,也是冰涼涼的打在人臉上,掉進貼着風毛的脖頸裡,涼嗖嗖的凍人。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求求您,您就去看看我家娘娘吧。娘娘她怕是大不好哇。”風瀾的聲音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冬日,顯得尤爲蒼白無力,尤其是隔着厚厚的朱漆宮門,彷彿沒有一點兒的穿透力。
還不到三更天兒呢,暗無天光。除了搖曳在寒風裡顫抖的大紅燈籠,真的再沒有旁的了。能聽見的一切,不過都是呼嘯而過的風聲罷了。
“皇后娘娘,奴婢求求您,您去瞧瞧我家娘娘吧……”風瀾哭的聲嘶力竭,而鍾粹宮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可心兒的人能伺候在蘭昕身側了。“奴婢求求您,皇后娘娘……”
內室的宮燈全都熄了,卻是銅爐裡的火光撩人,讓人看了心裡頭暖暖的。蘭昕正襟危坐在百子納福的香楠木大牀上,聽着外頭鬼夜哭一般的呼嘯聲,久久沒有動彈。
索瀾火急火燎的闖了進來,卻被牀前的人影唬了一跳,險些驚叫出來。定了定神,她才意識到是皇后已經起身了,連忙福身請罪:“驚擾了皇后娘娘,是奴婢該死。可是……可是風瀾已經哭求了好一會兒了。儘管宮門還是下着鑰,娘娘要不要去看看純妃啊?”
輕輕吁了一口氣,蘭昕慢慢的收回心神,語調滿是涼薄之意:“本宮去不去都不是要緊的。風瀾平日裡聰明,實際上卻是個糊塗的。怎的就不曉得去求一求皇上。純妃相見的,當是皇上,也唯有此時讓皇上瞧見她這個樣子,才能挽回皇上的心吶。”
“娘娘……”索瀾兀自往前兩步,憂心忡忡道:“若是挽不回皇上的心也就罷了,若是挽回了,純妃最想要報復,怕就是娘娘您了。這個節骨眼上,您何必還要留下她這條賤命……”索瀾咬牙切齒,恨意叢生:“當年端慧皇太子之事,純妃必然脫不了干係。現在是她自己無能,生不下這個孩子,難道還要娘娘您還要讓皇上對她生出憐憫之心不成麼?”
“哼。”蘭昕冷笑了一聲,不以爲意道:“你何時生出了這樣的心思,就不怕本宮責罰你麼?你知道本宮的眼裡最揉不進這樣的沙粒了。”
“奴婢是皇后娘娘的人侍婢,只曉得爲皇后娘娘分憂。”索瀾蹙眉卻舒緩道:“只要是對娘娘好,要奴婢如何都在所不計。”
“何必這麼麻煩呢。”蘭昕輕輕看她一眼,卻似乎根本看不清她此時此刻的表情。“皇上不是說了麼,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純妃即便是挽回了皇上的憐憫之情,也終究挽不回皇上的心。她已經沒有出路與前程了。”
腦子裡盤旋着弘曆那些讓人心涼透徹的話,其實從前,他不會對自己說這些。可能正因爲今時不同往日了,這些話可以暢所欲言。他以爲是走進了她的心,她卻躲的更遠了。“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吧,皇上去了,純妃的日子能好過些。連同純妃腹中的孩兒也能有個安穩的前程。你姑且看三阿哥便知,皇上因爲純妃也嫌惡這個皇子。本宮不想做的太絕。也不想爲這樣的人毀了自己的清名。”
“最要緊的則是,娘娘您還是想保全純妃腹中的皇嗣。”索瀾淡淡頷首,鄭重道:“奴婢明白了,再不敢有歪心思,只是皇上那裡去與不去,卻不是咱們能左右的。怕只怕風瀾請不動……”
“那麼,只好辛苦你走一遭了。”蘭昕拍了拍面前索瀾略微有些冰涼的手背:“你去,便是本宮授意。本宮從來寬和仁慈,料想皇上心知肚明。更何況再不濟純妃腹中也是皇嗣。倘若純妃危難之時,皇上不去瞧着陪着,一經傳出去什麼風聲,前朝那些言官又是要上摺子了。皇上煩不勝煩,是不會允准自己有這樣的疏失的。”
對弘曆的瞭解多一分,蘭昕便會有更深一層的畏懼惶恐,她永遠不知道,倘若有一天皇上真真兒的嫌惡了自己,是不是也會有落寞寂寥的下場。又或者再對旁人談起自己的時候,皇上眼中唯有鄙薄與奚落,終究是情分全無。
“奴婢遵命。”索瀾不畏嚴寒,更不怕皇上不肯去,她只是怕沒有做好皇后吩咐的事情,僅此而已。
李玉小心翼翼的撩開了西暖閣的厚簾子,見皇上睡的正香,焦急的撓了撓耳後。正想退出去,卻聽見“唔”的一聲嘆息。“奴才該死,奴才驚動了皇上……”
“何事?”弘曆揉了揉眼睛,看也不看伸手指了指牀邊的宮燈。
“。”李玉連忙將宮燈點上,這才垂首道:“皇后娘娘身邊的索瀾陪同鍾粹宮的侍婢風瀾在養心殿外求見,說是純妃娘娘……有難產的徵兆,從昨日下午折騰到這會兒還是生不出來。期間,娘娘幾度昏厥過去,多虧曹御醫用蔘湯吊着一口氣。
往後的話,李玉一個字兒也沒再說。但是弘曆隨即起身坐直:“備禦輦,朕去瞧瞧。”
“。”李玉知道,事情驚動了皇后,皇上是必然不能再裝糊塗的了。
弘曆還沒有走進鍾粹宮的內寢,就已經嗅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那氣味兒薰得人反胃,即便是男子,竟然也有些無法抵抗。再看打簾子的宮人才掀開簾子一角,便有一串宮人魚貫而出。個個手裡捧着血紅水的盆子,好不惹眼!
“皇上,您不能進去,有什麼話,就隔着簾子說吧。”李玉生怕這內室裡的血腥氣衝撞了龍體,連忙攔着皇帝。其實見不見面倒是次要的,想來純妃這會兒蓬頭垢面,滿臉污泥,看了也讓人心慌。還不如隔着簾子,說幾句要緊的話,能緩解純妃心裡的苦悶,也能讓皇上念着純妃些許好。
曹旭延揭開簾子,緩緩從裡面走了出來。“臣給皇上請安。”
“免禮。”弘曆清了清嗓子,略微高了些音兒道:“純妃如何了?”
答這話的時候,曹旭延不敢輕聲唯諾,義正詞嚴道:“純妃娘娘生完三阿哥,身子一直比較虛弱,加之這一胎又懷的極不是時候。以母體爲養,成長之時大損母體,以至於瓜熟蒂落時,純妃娘娘已經沒有力氣支撐着分娩下來。
微臣斗膽請問皇上,倘若……皇嗣與純妃只可保全其一……那麼微臣應該如何去做?”眼尾瞟了皇帝肅和的面龐,曹旭延小心翼翼的問。但其實實際上,他又怎麼會不知道皇上的心意。
場面上的話,他既然問了,弘曆也必然要說。“純妃是三阿哥的額娘,又再度爲朕綿延後嗣。兩個都必須給我抱住嘍,一點偏差也不許出。”弘曆說這番話的時候,其實也並非沒有一絲真心。蘇婉蓉是什麼樣的性子,他多少也知道一些,能爲了保住一個將會交給皇后撫育的皇嗣,而犧牲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事情,怕她也是踟躕了很久才做出來的。
“不要皇上,不要……”皇上想要她聽見的話,蘇婉蓉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她掙扎這起身,想要推開伺候在身旁的穩婆子與宮婢:“皇上,臣妾求您進來一見,臣妾有話要說。”
弘曆泫然頷首,明知道純妃根本瞧不見,卻還是自顧自的點了下頭。從容的步入內寢,弘曆示意一旁的宮人先行推開。藉着投進窗櫺白茫茫一片寒光,弘曆發現蘇婉蓉枯如竹枝的身子瑟瑟發顫,臉色也是青的厲害。只是他還不曾開口,倒是蘇婉蓉輕輕笑嘆。
“皇上,臣妾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是這樣離開您的。”蘇婉蓉伸長了手臂想要握住皇上的手,雙眼瞪得又圓又大。分娩的陣痛令她表情扭曲,毫無美態。可她偏偏是想要維持住這並不美麗的笑容,似乎只想要皇上記住她這一點點的好來。
“臣妾知道您心裡有多怨,一切總要有個了斷。求皇上恩准曹旭延保住臣妾腹中皇嗣。倘若是位公主,就請皇上看在臣妾多年侍奉,沒功勞也有疲勞的份兒上,將來給她擇一位好阿附。不需要多麼顯貴,只要平安無憂就好。
倘若臣妾誕下的是位阿哥,求皇上一定要將這個孩子交給皇后娘娘親自撫育。臣妾自知無能,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好前程。皇上,這是臣妾最後的心願,求皇上成全……保住臣妾的孩子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弘曆看她瘦如竹枝,病入膏肓一般憔悴,倒也生了幾分憐憫。“朕方纔有話吩咐曹旭延,那便是兩個都得給朕保住。”
“皇上,臣妾怕是不行了……”蘇婉蓉擺了擺手,示意身旁的人退下去。待厚重的簾子擱下,她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氣:“臣妾心底,始終最在意的便是皇上。既然皇上厭惡透了臣妾,那麼臣妾情願一死,但求皇上原諒臣妾從前的過失。皇上,您能原諒臣妾這一回麼?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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