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與鄂爾泰、訥親、海望三人於南書房議畢事,心緒還有些動盪,打發了幾人退下,這才發覺天色已暗。.:饒是陳進忠伺候在側,臨近晚膳竟遞了一碗雪梨羹來,不免讓他有些煩鬱。“朕沒有胃口,換一盞清茶來。”
陳進忠連忙應了聲,卻不急着去換,反而偷偷觀察皇上的臉色。
“怎麼?”弘曆看他立着不動,不免疑惑。
“皇上,這雪梨羹可不是奴才準備的。”陳進忠面露諂色,如實道:“是純嬪娘娘身邊兒的雪瀾送過來的。叮囑了奴才好幾回,一定求皇上嚐嚐,雪瀾說這羹是純嬪娘娘親手熬的,費了好些功夫呢。”
弘曆看了一眼青玉碗裡,粘糯淡黃的梨羹,輕輕點頭,兀自舀了一勺送進口中。竟然有糯米獨特的香氣,難怪這樣濃稠,不煮冰糖雪梨汁了,這樣吃倒也新鮮。“不錯。”弘曆含笑讚道:“婉蓉一向頗有心思。”
“奴才這就給皇上換一盞清茶來。”陳進忠不敢多言其他,但總算沒有辜負純嬪的囑託,喜滋滋的笑起來。畢竟替純嬪娘娘辦事兒,打賞從來都不少。
“唔。”弘曆有心去看一看純嬪,才擱下瓷勺,就看見孫守禮端着翔龍飛天金絲楠的托盤進來。陳進忠忙又隨着他們轉身兒回來,喜聲道:“瞧奴才這記性,皇上,孫公公已經在外頭恭候了多時。您今兒可該翻牌子了。”
算一算日子,弘曆的確有好久未曾踏足後宮了,就連十五之日,也是匆匆陪着皇后用了膳就又轉頭回來。“就去看一看……”手指稍不注意,就碰在玉碗上。口裡的純嬪,自然是呼之欲出。
孫守禮最能琢磨皇上的心思,忙不迭道:“皇上,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奴才稟告一聲兒,嫺妃娘娘的禁足之期已經滿了,今兒個一早去了長春宮請安來着。”
“嫺妃?”弘曆念着這兩個字,竟然覺得有些拗口,是呢,也有好長一段日子不曾相見了。
陳進忠心裡埋怨,這孫守禮是怎麼一回事兒,好好的提起嫺妃做什麼?倘若皇上不去純嬪娘娘的鐘粹宮,他還真就不知道當如何交代了。
“是的,皇上。”孫守禮眉開眼笑,將托盤捧的更盡了些:“皇上您瞧,內務府的奴才們辦事兒利落,這牌子新換了一塊,重做的,精緻極了。和從前的那塊兒可是不一樣呢。”
和從前不一樣。弘曆似乎明白了話裡的意思,下意識的將那綠頭牌拿了起來,細細看了看,嘴角微勾,已然想明白了。
“得咧,皇上既然翻了嫺妃娘娘的牌子,那奴才就趕緊給娘娘送信兒去。”孫守禮自然不理會身旁的陳進忠懊惱之態,心下自寬,總算沒辜負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這一塊綠頭牌,可是皇后千叮萬囑吩咐換上的。
金沛姿從盼語的房裡退出來,心裡泛起一絲酸澀。孫守禮的聲音高昂清亮,於腦中盤旋不惜,說的偏是讓人心酸不已的話。皇上要來看嫺妃了,禁足期才過的第一夜,他便急不可耐的翻了她的牌子。真就這麼想她這麼惦記着?
“薈瀾,咱們去看看純嬪吧?”想了想,金沛姿還是覺得氣鬱,不如出宮走走的好。
“小主啊,這時候去,會不會晚了些?”薈瀾看了看天色,不知純嬪是否已經卸妝了。“皇上一會兒就要來咱們宮裡了,小主就不打個照面麼?見面三分情,咱們也盼了皇上許久呢。可算來了,您又要走……”
“咱們是盼了皇上好久。”金沛姿不知自己的笑容能否讀出心酸來,卻執意要去鍾粹宮:“可皇上是來看嫺妃的,確切的說,是嫺妃娘娘把皇上給盼來了。既然原本就不是衝着咱們來的,咱們何必恬不知恥的緊貼上來。倒不如眼不見爲淨,心裡能痛快幾分。”
“知道了小主,奴婢這就讓人把肩輿擡過來。”薈瀾替金貴人感到難過,其實她明白這一份避而不見的心思,藏了多少孤苦。只是她也沒有辦法寬慰什麼,畢竟皇上的恩寵,從來不是想得就能得來的。
深秋的晚風,總是瑟瑟的涼。金沛姿坐在肩輿上,以爲自己會忍不住哭泣。可用手撫了撫臉頰,才發覺唯有冰涼之意,根本沒有淚水。或許熱淚早已被秋風吹盡,成了清晨或深夜,半黃半綠葉片上的一層薄霜。
“小主,您看。”薈瀾發覺宮道的那一端,一行人擡着肩輿迎面而來忙道。
金沛姿凝神一看,竟然正是純嬪。“原來不光是我坐臥不安的,旁人也有一樣的心思。”這話很輕,輕的有些浮,卻是心裡清晰的沉澱。待到肩輿相遇,金沛姿令奴才住步,先純嬪走了下來:“純嬪娘娘吉祥,您這是要上哪兒?”
蘇婉蓉對上金沛姿的雙眸,不禁啞然失笑:“看來沛姿姐姐與妹妹我是心有靈犀啊。這不,正想去御花園的涼亭裡坐坐,請姐姐同來絮叨絮叨家常。”
已知彼此心意,金沛姿上前扶了純嬪下來,幽幽道:“難得娘娘有如此的興致,那臣妾就陪您走一走吧。”
“姐姐與我同年,長我幾月。這個時候又沒有旁人,你知道婉蓉不拘禮節。娘娘長娘娘短的,到底疏離了情分不是。”蘇婉蓉握着金沛姿的手,一股寒涼直往心裡鑽。“我的手從來都是涼的,不想姐姐的更冰,雪瀾,你回宮去取一件帛衣來。”
“謝娘娘好意。”金沛姿尷尬一笑,忙改口道:“謝妹妹好意,我不冷。”
蘇婉蓉嫣然一笑:“姐姐別怪我說話直,你並非不冷,卻也不是手冷。是心冷對麼?”回頭睨了一眼跟着的宮人們,蘇婉蓉清淡道:“本宮與金貴人有好些話說,你們不必跟得太近了。”
金沛姿心裡正疑惑今日長春宮內,純嬪反常的舉動。這會兒聽了她吩咐宮人的話,心裡便知她是要開口了。“娘娘,亭子就在不遠,咱們緊走幾步,坐着敘話可好?”
弘曆的龍輦,此時正好停在了承乾宮門外。雖說從乾清宮過來,並沒有多遠,可他還是乘了輦來。像是不願意耽擱一點功夫,也不願意沾染上這入夜秋風的蕭瑟,更像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了。弘曆如此一想,不免笑走下來。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盼語口裡的每一個字,都咬得格外重。眼前的身影,雖說一直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卻又覺得很陌生。整齊的貝齒,有意的咬住了舌尖,那痛楚分明,隨即讓她清醒的意識到,原來自己不是在做夢。
皇上啊,你真的來了!盼語心頭一軟,鼻子禁不住酸了起來,淚落如雨。
“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弘曆輕哂的口吻一如往昔,像是從來沒有生過她的氣。“這麼多人看着,沒的讓人笑話。”略帶嗔責的口吻,饒添情趣。非但沒有止住她的淚水,反而令她啜泣不止。弘曆輕輕一嘆,握住了她垂着的腕子:“朕好想你。”
“皇上……”盼語咬住了脣瓣,一下子撲進了他懷裡:“是臣妾不好,臣妾不該頂撞皇上,臣妾不該惹您生氣。可是您知道麼?臣妾心裡真的很害怕,怕您再不願意踏足這承乾宮了……”
奴才們識趣兒的退開了,連樂瀾也轉過身子不去看。
這一幕溫情十足,猶如狂風驟雨過後的彩虹,竟然是那麼的難得難麼繽紛。
弘曆擁着盼語,只覺得掠過耳畔的風也暖了起來。“不會的,朕不是來了麼,盼語,別哭別哭。”俯下身子,弘曆攬膝將盼語橫着抱起來,這下真是發覺手上的人兒輕了好些,心裡微微刺痛:“你瘦多了,這些日子不好挨吧?”
“心裡想着皇上,無論是在承乾宮裡,還是在紫禁城的任何一處,臣妾都不覺得是在挨。”盼語緊緊的貼在弘曆胸前,任由他抱着自己往裡走。那種感覺很溫馨也很甜蜜,她可以安心的閉上眼睛,聽着他勃動有力的心跳:“只要皇上也記掛臣妾就好。皇上可知,臣妾的名字一點也沒取錯。盼語,盼語,盼君一語。只求皇上能時常對臣妾說說話,於願足矣。”
有些執念,若是放開了,便會覺得心中寬慰。弘曆忽然覺得,盼語給她的正是這一種釋然的感覺。而他們之間的親密,並不是非要朝夕相見,你儂我儂的那一種。卻細水長流一般,澹然的讓人很舒心。“朕下了。”簡短的三個字,更像是重如千斤的承諾。
“多謝皇上。”盼語感激一笑,總算是不再落淚了。說真的,盼語很想認真的問一問弘曆,是不是真心以爲,富察尋雁的死,就是自己不擇手段的計算。可話到了脣邊,她竟然生生的忍住了。皇上真的會心自己麼?
盼語有些難過,畢竟從前,她對着他,不用瞻前顧後,不用苦思冥想,不用害怕哪一句話說錯了,他又拂袖而去。可倘若她真的再說錯什麼,皇上會記得此時,她的好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