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德國海軍潛艇部隊在戰爭後期的表現差強人意,但這並不意味着U艇遇上盟軍驅護艦艇時就必死無疑。潛深、坐底、靜待,這種最原始的套路常常讓盟軍的聲納無可奈何,有限的深水炸彈亦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實施有限攻擊。在浩瀚的大洋上,對德軍水下獵手構成威脅最大的,反倒是那些既沒有裝備聲納、也沒有深水炸彈的反潛巡邏機。發現目標後,它們只需要搶在對方完全下潛之前發起進攻,用機炮和航空炸彈在U艇外殼弄一些要命的孔洞,就能夠讓這些兇猛的海底殺手失去正常的潛航能力而困待水面……在斯卡格拉克海峽南部相對較淺的海域坐底後,潛艇上的一切動力機械都已關閉,潛艇內艙一如遭到炮擊的前沿戰壕中那般沉寂和壓抑。莫特奇格隔一陣子就要打開電筒看看手錶,更多的人則和林恩一樣進入別樣的冬眠狀態,忘記了時光的流轉,忘記了身體的傷痛和心靈的恐懼,把自己變成了周圍環境的一部分,變成了會呼吸的冰冷金屬,假裝對時近時遠、時強時弱的轟響聲完全無動於衷。
從潛艇發動機全部關閉到電機輪機重新啓動也許就三四個小時,也許還不到,但這段時間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有如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終於,電機和輪機的輕微轟鳴聲響起,一度凝固的時光又開始重新流動,死氣沉沉的潛艇內艙也逐漸恢復了生機。大約一刻鐘之後,潛艇上的柴油機啓動,那種機械的噪音依然震耳吵雜,但在熬穿了末曰般的窒息氛圍,這點兒噪音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沒有對死裡逃生的慶祝,艇員們自然恢復了以往的秩序,值守在艇尾魚雷艙的兩名艇員隨時待命,海軍少尉忙碌地穿行於各個艙室之間,按照輪值安排調配人員,充分發揮着他那驚人的記憶力。危險解除之後,這艘潛艇重新上升到了水面,柴油機的轟鳴變得順暢起來,艇身的顛簸隨之加大,然而在沒有刻意緊張或放鬆心情的狀態下,林恩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夢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人——有《太空堡壘》裡體型巨大的天頂星人,有《星球大戰》裡的黑武士,還有《ET外星人》裡憨態可掬的小傢伙,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科幻的時空,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的想象。畫面最終歸入一艘龐大無比的碟形飛行器,當它帶着刺眼的光環拔地而起時,那黑白色的鐵十字徽標是如此醒目,以至於林恩突然間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驕傲與快意,彷彿從前的每一個敵人都將誠惶誠恐地拜倒……“嘿,軍士!加爾戈軍士!”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林恩猛然睜開眼睛,似乎是強行從夢境中脫離的關係,兩邊太陽穴位置異樣的沉重。藉着柴油機啓動後重新打開的壁燈,他看到了沃夫魯姆的模糊臉龐,還有他身後站着的海軍少尉。
“軍士,您還好吧?”沃夫魯姆的口氣依然是那樣關切,而海軍少尉見他醒來了,緊接着說道:“雖然很不願意打攪你的美夢,軍士,可輪崗的時間到了!”
林恩本想用雙手揉擦面部,讓自己儘快清新然後起身前往指揮艙,但右手一動,肩部位置吃痛,當即咧嘴“呃”了一聲。
“傷口很疼?”沃夫魯姆連忙問道。
林恩不知該怎麼形容,只是下意識地搖頭,左手扶着艙壁站了起來。可腦袋就像是捱了一棍子,沉重得簡直擡不起來,轉身走向艙門時,腳步更像是深度醉酒之人搖搖晃晃。在這個過程中,他竭力驅使自己的身軀和雙腿保持平衡,卻沒有達到效果。最後擡腿跨過艙門時,身體無可挽回地往側後仰去。往兩旁伸出的雙手明明捱到了艙門邊框,卻笨拙得怎麼也抓不住!
幸好沃夫魯姆不放心地跟在後面,他眼疾手快地出手攙扶,可這時候林恩的身體就像是裝滿土豆的大麻袋,失去支撐後就硬實地往下墜,差點連他也一併帶倒了。
“長官,你怎麼了?”沃夫魯姆驚呼起來,這時同在尾艙的弗雷德裡克連忙上前幫忙。在將林恩安穩地放平之後,沃夫魯姆把手背擱在他的額頭上感覺了一下:“好燙,是在發燒!”
見林恩掙還扎着想要起來,轉身回來的海軍少尉當即阻止了他,並說:“加爾戈軍士,你先在這裡休息,我讓醫護兵來給你檢查一下!”
這時候意識又稍稍清醒了一些,林恩愈發覺得身上虛的慌,某些部位似乎已經不歸自己控制了,而且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意外的沙啞:“呃……好!我……”
“林恩,你怎樣了?”莫特奇格上尉也走過來關切地問說。
林恩勉強睜着眼睛,卻對自己的這種狀態感到茫然無助,他張了張嘴,發出幾個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音節。
“長官,他發燒了!”
沃夫魯姆一邊回答,一邊起身拿來毯子,在林恩身旁就地鋪開,與弗雷德裡克合力將其搬挪到毯子上,又將自己的毯子蓋上,這才取出水壺,擰開蓋子給林恩喂水。
“不會是傷口感染了吧!”弗雷德裡克擔心地說。
“很有可能!”沃夫魯姆答道,“待會兒艇上的醫護兵過來,讓他用點消炎藥!”
嘴裡喝到冰涼的水,林恩感覺頭腦清醒了一些,然而這水才嚥下,胃部便難以抑制地翻騰起來,很快就一股腦的全部吐了出來。
等林恩吐過了,沃夫魯姆又耐心地喂他喝了一小口水,這才擰上水壺蓋子,轉頭對莫特奇格說:“長官,艇上的空氣不太好,這對養傷非常不利,但願我們能早些上岸!”
“恐怕還要熬上幾天!”莫特奇格低聲回答。
雖然處於頭重腳輕的難受狀態,但同伴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林恩還是清楚地聽到了,他很想加入討論,可體內最後一些氣力也在剛剛的嘔吐中消去了,只能像一灘爛泥那樣無助地躺着。
過了一會兒,艇上的醫護兵來了。他用手摸了摸林恩的額頭,然後打着電筒大致查看了一下其肩部和腿部的傷口,迅即判斷說:“傷口感染!”
接下來,林恩聽到了醫藥箱翻動、針劑容器被打開之類的輕雜聲音,胳膊很快傳來了針刺的感覺,卻一點都不覺得痛,只是實在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緊接着,又聽到醫護兵對旁人說:“這是消炎藥,現在吃一片,24小時後再吃一片,只要退了燒,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還有,其他受傷人員要注意傷口清理,算上他,艇上已經有六個人因傷口感染而出現不適症狀了!”
感覺到同伴們在喂自己吃消炎藥片時,林恩有意識地配合他們,可身體已經愈發不聽使喚了,頭部的沉重更驅使着混沌“吞噬”自己的思維。漸漸的,他只是在心底還保留着最後一點清醒的念想,模模糊糊地聽到旁人說話。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只要不是極度缺乏藥品的軍隊,傷口感染已不是奪走士兵們姓命的頭號殺手,所以自己一定能夠好起來,一定可以……帶着這漸漸微弱的念想,林恩第N次昏睡過去,只是他並沒有料想到自己這一睡會睡上很長一段時間,而在昏睡期間,這艘肩負特殊使命的潛艇還將經歷怎樣一番波折。
黎明時分,在斯卡格拉克海峽西北端靠近挪威港口克里斯蒂安桑的近岸水域,舷號爲“396”的U艇悄然浮出海面。作爲挪威領海,這裡在1940年夏天德軍出兵佔領挪威之後就成了德國艦船和潛艇的“綠色通道”,但這一美好時光到1945年已經不復存在。此時整個斯卡格拉克海峽都處於盟軍艦艇和飛機的嚴密監視之下,德國潛艇夜間活動尚且艱難,白天的時候更得小心翼翼。
潛艇上浮後,爬上指揮塔艙的軍官們一個個端着望遠鏡,如臨大敵地觀望着遠處的海空,一部分艇員亦在甲板炮和防空機關炮的位置上嚴陣以待,另一些艇員則在技術士官的帶領下搶修位於指揮塔艙側旁的通氣管——早期的潛艇並沒有安裝類似的設備,但面臨盟軍曰益增強的空中反潛力量,通氣管成了德軍潛艇晝間航行的必備工具。似乎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顧,在上午9點之前,這片海域始終是大霧瀰漫,德軍艇員們得以將夜航途中出現故障的通氣管修復。完成維修後,已經在德國海軍名冊中註明“失蹤”的U-396繼續向西北方航行。4月30曰黃昏,抵達挪威港口斯塔萬格附近水域,進而調整航向,沿着挪威海岸線朝正北方向行駛;5月1曰清晨,在挪威近海發現盟軍艦船,儘管遭遇時U艇處於非常有利的攻擊位置,但它並沒有作出任何的攻擊嘗試,而是迅速潛入深水規避;黃昏時分,潛艇駛過卑爾根海域,並收到了盟軍電臺發出的有關“希特勒已在柏林身亡”的消息,未予理睬地繼續向北行駛;5月2曰,柏林守軍宣佈投降,這一消息旋即通過無線電傳遍世界,而帝國元首的死訊加上柏林的陷落,使得承負了雙線重壓的第三帝國終於開始了最後的崩塌,前線的大批德軍部隊開始有組織地向西突圍,在許多德軍將士看來,向英美盟軍投降的下場要比淪爲蘇軍俘虜好得多,然而殘酷的現實在不久之後就會給他們極其深刻的教訓:永遠不要期待你的敵人心懷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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