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起伏的海面下,5米深處在夜裡已是暗無光線,一條宛若巨型海鰻的長形圓體以超過每秒20米的速度優雅而敏捷地朝前遊動,爲它提供動力的尾部螺旋槳在高速運轉狀態下僅有輕微的嗡鳴聲和極少量的氣泡產生,一根在海水中幾乎遁形的細線從螺旋槳中部延伸出去,順着它向後追尋千米,一隻比藍鯨還要龐大的黑色潛水體悄無聲息地懸浮於水下近20米深度。視線遊移,附近十數公里之內,高度相似的情形比比皆是,看上去頗具震撼力。
與安靜、詭異且暗藏陰狠殺意的水下世界所不同,海面上的世界沸騰、喧鬧並充斥着鮮血和死亡。1.2萬噸的鋼鐵軀體正被致命的火舌侵蝕,從巡洋艦的左舷涌出的滾滾濃煙就像是破瓶子漏出醬油,只不過像是受到了來自地心相反方向的引力,朝上升騰蔓延,直衝好幾百米的高空;那些原本齊整威武的三聯裝主炮彷彿腦袋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的野狗,歪斜着眼珠、耷拉着舌頭,一副將死未死的殘喘模樣;一千兩百多名訓練有素的艦員有的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就榮歸天國,有的還在烈焰和濃煙中煎熬着、掙扎着,帶着滿心惶恐尋求一條生路,許多人匆匆套起救生衣或者毫無準備地直接躍入海水僅有10攝氏度的大西洋。
友艦的突然爆炸驚呆了全神貫注於夜空追逐奇景的美軍官兵們,除了艦艇指揮官和操舵人員,其他的幾乎只能眼睜睜看着那艘輕巡洋艦接二連三地發生殉爆並迅速傾斜下沉,有人因爲海面上的斑駁光影而錯誤的發出魚雷告警,一陣忙亂的槍炮掃射之後卻發現只是虛驚一場,可真正的危機並沒有解除,當一部分輕巡洋艦和驅逐艦緊密護衛自己的航空母艦避開那艘悲慘命運無法更改的巡洋艦時,另外兩艘驅逐艦試圖貼上去掩護肩負特殊使命的重巡洋艦加速離開,各自的意圖還未達成,猛烈的爆炸再度迸發,第二個受難者是3萬噸級的埃塞克斯級航空母艦“奧里斯坎尼”號,220公斤烈性炸藥所造成的衝擊致使龐大的艦體在強烈的顫抖中左側揚起,寬敞的飛行甲板連同下層機庫最大傾角達到五度以上,一架位於甲板右後角的hns-1偵察/聯絡直升機帶着臨時裝載的反潛炸彈掉入水中,艦體傾斜很快在自身構造及重力作用下彈性往復,儘管沒有出現更多的非戰鬥損失,但飛行甲板和機庫裡的景象都已是一團糟。
以太平洋戰爭的經驗判斷,一枚魚雷未必會對埃塞克斯級航空母艦造成致命的損傷,而人們還在驚訝於“奧里斯坎尼”號發生的外部爆炸,厄運終於降臨在了導致數百名美國水兵傷亡並在醞釀更大悲劇的“罪魁禍首“——重巡洋艦“波士頓”號上。在瞭望警戒和值守戰位的艦員們根本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異常的情況下,該艦的艦首左部突然水花高涌,這可不是公園裡的噴泉表演,濃重的灰白色煙霧夾雜着熾焰瞬間吞沒艦首,猛烈的震盪瞬間傳遍全艦,許多人觸不及防地摔倒在甲板上,落水者有二、輕傷無算,受到爆炸衝擊的艦體甚至向右盪開了大片海浪……
兩艘旗艦接連遭致重擊,這片熱鬧的海面終於在猛火炙烤下升溫,距離沸騰狀態只有一步之遙。位於艦隊左翼的護航驅逐艦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野貓尖利的怪叫起來,多門5英寸主炮和舷側的機關炮沒命的往兩三百米外的海面傾瀉炮彈,偌大一片區域內不斷濺起大大小小的水柱,試圖以此來引爆引信敏感的魚雷,或通過爆炸衝擊改變魚雷行進的方向。若是晝間作戰且光線較好,發現魚雷軌跡再以這種方式加以攔截阻擊倒也有一定的成功機率,然而夜戰又是未知敵情的狀況下,胡亂炮擊只會干擾己方人員的視線、思維以及聲納設備的正常運作。
“損管情況!報告損管情況!”
內外結構尚未受到侵襲破壞的裝甲艦橋裡,肩章上擁有兩條橫槓的海軍軍官急促地對着通訊話筒吼叫,他那一身潔白的海軍制服肘部和右襟都嚴重起褶且沾染了淺褐色的污漬,右顴骨位置磕破了皮,血沒怎麼留,只是霍然鼓起了一個青包。
“情況怎麼樣?”雷鳴般的嗓音從剛剛開啓的艙門處傳來,一股火藥硝煙特有的酸性氣息以及莫名的焦味涌入這暫未瀰漫硝煙的安全空間,但這一嗓子就如同具有神奇功效的定心丸,人心惶惶的氣氛頓時沉澱下來,模樣狼狽的軍官們彷彿又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兩條槓的軍官連忙給肩扛四條槓、年紀至少大上一輪的艦長讓位:“損管還沒回報!長官!您和杰特利卡將軍……”
年過五旬但體格仍然壯如雄牛的艦長甕聲甕氣地說:“哼,差點被掀到海里去了,真要命,那一定是魚雷而非水雷之類,我們的處境不太樂觀吶!”
兩條槓的中年軍官正想說點樂觀幽默的話語,艦內通訊用的電話機嗞嗞嗞的響了,艦長那粗大寬厚的右掌幾乎第一時間抓起話筒:“我是安格洛上校……情況嚴重嗎?噢?那真叫人失望……”
肩章的語氣在經過從焦急到低沉的變化之後,語調突然一沉、口氣無比堅定:“封閉一號和二號彈藥庫的防火隔艙,立即!全員撤離,兩分鐘內關閉緊急通道!”
放下電話,這位剛硬的艦長一臉悲愴的低頭閉眼,片刻,咬牙切齒地轉頭看了看周圍的軍官們,深吸一口氣,拿起電話要了損管中心,將剛剛下達給損管隊的命令重複一邊,然後異常痛苦地下令:“立即向右舷16、18兩個底艙均勻注水,保持艦艇平衡,務必隨時將注水噸位報告給我!”
這邊才掛下電話,與前次有增無減的強烈震動伴隨着振聾發聵的巨大轟響猛烈襲來,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扭曲了,人們只覺天旋地轉無處立足,抓住扶手的也難免狠狠撞上艙壁,完全失去平衡的更加糟糕,血肉之軀與剛硬的地板或艙壁來一次狠狠的、毫無緩衝的磕碰。
在這個足球比賽已是相當盛行的年代,人們對前鋒、中場、後衛以及守門員的稱謂和作用耳熟能詳,艦長安格洛的倒地之後的動作充分展現出了守門員般的第二反應,他不顧接地部位的疼痛飛速爬起,側向移動三步,探頭望向舷窗外,而此刻映入眼簾的場景讓他吃驚得像是目睹了《神曲》中所描繪的煉獄……那是怎樣的一副慘象啊!沸騰的海面上,沖天烈焰居然此起彼伏地騰起、擴張、消散,宛若新鮮蛋黃的焰光照耀着一艘艘正在發生震盪、爆炸、燃燒、噴煙、傾覆、下沉的艦艇,隆隆的轟響聲讓人想起最狂烈的夏季風暴。幾分鐘之前,不幸中彈的還只是一艘可憐的巡洋艦、一艘剛強的航空母艦還有這艘勉強可以承受一枚魚雷擊打次要位置的重型巡洋艦,這才一轉眼的功夫,彷彿艦隊誤入了火場,到處都是躍動的焰光,到處都是升騰的濃煙,那些反射着幽暗光亮的已不再是潔淨的海水,而是佈滿油污和鮮血的火獄!
“上帝啊……我們這是怎麼了?”艦長呆呆地矗立在舷窗前,軍官們在相互扶持中大聲說話,掛在艙壁上的電話機單調地響着,艙門被人打開後,各種雜亂的聲音從外面涌入,可他在這一刻什麼也沒有聽到,腦海中莫名盤旋着蘇格蘭風笛的憂傷曲調,那是他在歐洲作戰時經常在英國盟軍駐地和蘇格蘭港口聽到的,在勝利接踵而至的情況下,他茫然不懂英國人爲何選用如此悲傷的軍樂,唯獨此時,他彷彿明白了、頓悟了,戰爭之殘酷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只不過有人早品嚐、有人晚品嚐。
不知過了多久,這位長相剛毅的美國海軍上校終於感覺到有人在扯拉自己的袖子,“長官”、“長官”的喊叫聲已經讓耳膜有些發疼了,他懵懂地轉過頭,看見自己的大副滿臉是血。
“可憐的老亨利,你還好吧?”
“感謝上帝,我還以爲您腦袋撞傻了呢!”有着一雙天藍色眼眸的艦艇大副在臉上抹了一把血、汗混合的液體,說道:“右輪機艙正大量進水,損管隊正從艦艏往艦尾進行衝刺跑,情況看起來非常不樂觀,如果撤離人員、關閉隔艙的話,我們會損失至少一半動力,還得指望槳舵正常運轉。”
“右輪機艙……”上校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感覺很疼,思想好像怎麼也集中不起來。
“要麼讓大夥兒不顧危險地全力堵漏,那樣還有機會搶回動力。”大副提出第二個選項。
“不,不能那麼冒險。”上校跟着來自內心地的聲音說道,“人先撤,關閉防水隔艙,讓損管隊想辦法。呃……該死,右輪機艙,爲什麼會是右輪機艙?”
大副沒有理會後面這個問題,他急切地走去電話那邊傳達命令,肩扛兩條槓的那名軍官在另一邊恍恍惚惚地說:“海面上到處都是魚雷,它們來自四面八方,我們掉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陷阱!”
上校亦沒有理會這名下屬的語言,他驅使着麻木沉重的雙腿走向艙門,穿過艙門,順着無比熟悉的通道爬上舷梯,雙手拽着身軀往上爬,感覺極其費力地來到了戰鬥艦橋,全艦視野最好的位置——除非軍艦是在倉惶撤退。
“長官……”上校萬分疲乏的呼喚道。這個時候,他的長官、同校師兄兼這支特別艦隊的正牌指揮官,孤獨地憑欄而立,他的帽子不在腦袋上,斑白華髮雖短,在海風和氣浪的作用下仍如稻浪般搖曳,而他的隨從副官,一個擁有聰慧頭腦的年輕少尉,仰面朝下地趴在戰鬥艦橋鏤空的鋼製檯面上紋絲不動。
“長官……”上校一邊呼喚着一邊踉蹌走到杰特利卡將軍身旁,殷紅的鮮血如同山澗的泉水一滴接着一滴從他右耳鬢處滴下,潔白的海軍制服右肩位置已經染紅了一片,將軍的目光望向左側,數十米外,輕巡洋艦“文森斯”號已不再是那條馳騁大洋的鋼鐵蛟龍了,它艦尾沒入水中,艦身向左傾斜,艦艏以一種歪斜的角度高高揚起,艦體周圍的海面上盡是落水艦員,他們爲了生存而不停的手腳撲騰,每次舉行遊泳比賽都能夠看到類似的場面,但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他們正努力擺脫死神的漩渦——他們所熟悉的、奉獻了美好青春的軍艦正以肉眼清晰可見的速度下沉。此刻,它是如此的平靜安詳,就像是一匹即將老死的馬,它清楚自己的歸期,它眷戀但不遺憾自己的離去,它靜靜等待着,等待着……
“難道上天已經遺棄了我們?難道上天不再庇佑美利堅?”安格洛上校乾涸的嘴脣像是風中的樹葉不住地顫抖着,他轉頭望向另一邊,受傷的“奧里斯坎尼”號正試圖全速逃離這片災難之海,爲了規避魚雷攻擊,它拖着那龐大的軀體走起了s形,艦尾留下的白色航跡證明了它的運行軌跡,其實以埃塞克斯級航空母艦的防禦設計,一枚普通的魚雷還不致於要它的命,只要損管得力,它完全可以撐到旅程的彼岸,然而爲它護航的三艘艦艇,包括那艘慢吞吞的護航驅逐艦,此時都已經掉了隊。體形修長而優雅的輕巡洋艦主體發生了猛烈的爆炸,艦橋和甲板烈焰四起,火光下到處是奔跑和跳水的身影,看樣子它下沉的進度很快就會趕上可憐的“文森斯”號;一枚魚雷對2000噸級的護航驅逐艦破壞力是極其巨大的,水線以下的駭人破口也許是任何損管技術都無法補救的,它滯留在水面以上的艦體也在劇烈的燃燒着,彷彿所有的鋼製部件都變成了易燃的乾燥松木,一部分光滑漆黑的艦底從水裡露了出來,更多本該吹拂着海風、沐浴着浪花的艦體卻在海水中迅速降溫;還有一艘弗萊徹級驅逐艦不知是爲了躲避魚雷還是同伴殘骸而轉向,海面上的複雜局勢讓它持續向艦隊右翼行駛,此刻正從“波士頓”號後方駛過,以它的反潛裝備駛出伏擊區到外圍應該可以迅速找出敵方潛艇方位並對其中一艘或兩艘展開突擊——安格洛下意識地想着這些,然而這既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也不是杰特利卡將軍可以左右的,己方艦隊的兩艘驅逐艦安在?站在這艦橋上根本無從分辨,艦長想要走到艦橋最邊上朝側後張望一二,就在這時,曼特博士衝上艦橋,不顧影響地喊道:
“如果這艘軍艦保不住了,我們應當啓用備用方案,將秘密貨物就近轉運到安全的驅逐艦上去。”
這份備用方案在艦隊起航前就已經定下,作爲執行計劃的主要負責人,杰特利卡和安格洛事先皆已知曉,只是變故來得太快太猛,他們的思緒還糾纏在驚訝的絕望之中。
“什麼?”艦長回過頭看着曼特博士,表情猙獰、口氣冷厲,彷彿眼前這位核武器專家就是釀成此番慘劇的罪魁禍首,既然悲劇的結局已經註定,也許只有將罪惡根源大卸八塊才能聊以慰藉亡者的魂靈。
在巨大的轟響聲中,艦體再度發生了強烈的搖晃,艦橋上這三人都勉強扶住欄杆而沒有跌倒,而從爆炸的聲響和震感判斷,艦上彈藥和燃料引發的殉爆已經開始,更多更猛烈的爆炸很可能讓它不受控制地迅速瓦解下沉。
“若是任由它們隨艦沉入海底比損失這支艦隊後果更加可怕!”曼特博士吼道,“就算敵人不能把它們弄走,高放射性的濃縮物質也會污染大海,若干年後周邊數百海里的區域可能成爲死亡海域!”
“那爲什麼要讓我們來運送這些魔鬼的武器!”安格洛顯得出離的憤怒。
危難關頭,曼特博士倒是毫無畏懼之色:“如果運載它們的飛機被擊落,結局一樣——也許更糟!我們相信海軍,尊崇海軍,認爲海軍更有能力承擔這項任務!”
最後這一句識趣的恭維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安格洛的憤怒情緒,而艦隊指揮官杰特利卡將軍聽到這句話也終於轉過身來,短短半個小時之內,這位資深的海軍將領彷彿老去了十幾歲,他滿目悲愴的看着曼特博士,亦看到了艦體中後部升騰的火光和濃煙,兩行清淚不自禁地順着面頰流下。
“上校,安排水兵們實施備用方案吧!將那兩件特殊貨物轉運到驅逐艦上去,“加特林”號或者“西格斯比”號都可以,然後單艦全速駛往法國,燃料是夠的,中途千萬不要回頭,奧里斯坎尼號能保持航速就結伴行駛,不必特意爲它護航。”
安格洛黯然低頭,就在剛剛,他的眼角餘光瞟見了一艘驅逐艦出現在“波士頓”號左舷後側,它上面幾乎看不到光亮,彷彿是一匹衝入戰場救主的黑馬,它的到來讓人們看到了希望,最後一線希望。